找到准心方位开第一枪的人:胡塞尔的现象学精神丨纪金庆
1916年,胡塞尔应邀到费堡大学担任正教授职位。后来的思想史称之为“胡塞尔的费堡时期”或“超验现象学阶段”(Transcendental Phenomenology)。
(四)费堡时期的胡塞尔
在现象学的初期,也就是以《逻辑研究》为经典著作的哥廷根时代,胡塞尔仅承认意识流,而未曾承认意识流为一个意识主体。也就是说,在意识流的“意向性”两端,我们只能承认在意识流的运转经验中,每个意识的发动都有作为“能识”(noesis)的意识经验、以及作为“能识”的意识对象“所识”(noema)的存在,但严谨的胡赛尔强调,我们没有权力积极主张,去把意识流经验中接连呈现出来的“能识”与“所识”现象群,看作是具有不变的“同一性”之“精神主体”或“物质客体”。
然而,上述的立场,到了胡塞尔中期,也就是以《纯粹现象学通论》、《现象学的观念》、《笛卡儿的沉思》为经典著作的费堡时代,则开始有了转变。例如,在《纯粹现象学通论》里,胡塞尔开始强调,在我们意识流辗转变化的经验现象中,另有一层“纯粹自我”(Pure Ego)的统合性质,能主动的将流变不居的各个刹那意识统合为同一意识。
当然,这里的“纯粹自我”可视为是一种“超验性(超越经验)” (transcendental)的存在,尽管只是一种“形式上”,而非“内容上”的肯定,而到了同一时期的另一本著作,在《笛卡儿的沉思》里,胡塞尔对于意识主体的强调,已经从纯粹形式上的肯定,转向经验内容上的肯定。在胡塞尔的论述中,自我意识的发动尽管恒转如瀑流、流变不居,然而存在一个自我意识接连发动的轴心,若以河川水流比喻意识流的话,那么主体意识,相当于在河面下经由长久的淤积、经岁月逐渐沉淀逐渐惯性化的底基、渠道。
从意识流到意识流主体的肯定,这中间有一个很大的突破,就是承认变动不居的意识流之中存在不随时间意识更换的本质性存有,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本质性存有对胡塞尔而言,是一种主体性存在。
而同意识主体的发现一样,在意识主体所意识的经验对象中,经验对象尽管恒处于流变的序列之中,但是,恒处于流变的对象序列仍然具有环绕著某个轴心经验变化的特性。比方说,你窗前的那棵树,从春天的枝繁叶茂到冬天的枯净、寂寥,跨越那么多的现象变化,我们的意识仍旧将其千姿万态收摄为同一棵树的变化,胡塞尔认为,这就是人类主体意识最大的神奇。
甚至,胡塞尔发现,在我们所意识的意识对象的边缘,还存留一层始终难以否认的模糊地带,这个无法刮去的模糊地带是由时间、空间以及意义等等视域(horizons)现象给层层叠叠地形构。比方说,在空间面向,我们的意识尽管集中焦点在眼前的桌子,但在我意识的边缘地带,我仍旧知道这张桌子座落在我的家屋、而我的家屋在台北。例如,在时间面向,我们的意识尽管集中于此刻,但此时此刻仍旧是从过去到现在的时间意识流中的一个连续点,这个时间意识绵延的张力,会持留住过往对于事物的成见、以及提前在将到而未到的将来投射一种预期在事物上面,而这也是意义视域的本源。
本质还原与超验还原
理解上述胡塞尔现象学立场变化后,我们现在也就可以来谈谈,胡塞尔在费堡时期的现象学发展中,所运用的、进阶的现象学方法论,也就是:“本质还原”(Eidetic Reduction)和“超验还原”(Transcendental Reduction)。
“本质还原”首度的出现,是在胡塞尔的著作《现象学的观念》。
哲学传统向来追问本质,事物的本质是事物之所以成为事物的决定性条件。在胡塞尔青年时期的欧洲,由于主流的思想是英国经验论,因此本质被视为是一类事物的“共性”(universal),寻找这种共性的方式是通过归纳法。通过归纳,观察者找出一类事物之所以是一类事物的共通性。比方说,红色,这个观念,经验主义者会倾向认为这是我们眼见世界许多很红、有点红、很不红、粉红……等事物,直到最后抽象出一种纯粹红色的观念。原则上,通过归纳法寻找到红色观念,其实本身根源仍是经验层次,而在欧洲哲学的主流传统中,经验层次的东西,原则上不是哲学问题探讨的首要对象。此外,如果所谓的本质,是通过经验归纳法而来的心灵产物,则在合法性上,会被认为很难说明本质上具有脱离主观范畴的客观性地位。
因此,胡塞尔所试图通过“本质还原”所寻找到的现象本质,原则上,有意不同于古典经验主义的归纳法。
在胡塞尔的“本质还原”中,有两种较常采用的方式,一种是“自由变换”(free variation)与“想像变换”(imaginative variation),另一种则是带点神秘经验的“本质直观”(eidetic intuition)。
现象学变异与本质直观
我们首先说明“自由变换”与“想像变换”,比方说,一朵花,随著我们的心境、气候、都对我们呈现不同的面貌,甚至基于不同的专业关怀也亦复如是,比方说对一个园丁、对一个诗人和实验室里想抽取物质元素的研究人员而言,花的各种现象面貌依据不同的条件呈现出来,而在我们尽可能的自由想像中,这些诸多面向、风貌扣除那些变异的部分,是否还存留始终不变、自我同一的性质?如果存在,那么我们就是找到了现象变化中的不变项,这就是事物之所以是事物的本质。
然而,相较于“现象学变异”,“本质直观”则显得更加直接、却也更加神秘。以刚才我们所举的红色共性作为说明,在“本质直观”,胡塞尔要求你在第一眼的直观当中无法回避的最初直觉,这个最初的直观直觉是从你第一次看见事物直到后来的经验中会一再出现的基底现象,只要少了这个元素,一个新的现象呈现出来,你马上就能判断不是原先的现象。
我个人认为,“本质直观”是一个非常神经质、却也非常敏感的现象学主张,但是相较于“自由变换”与“想像变换”,“本质直观”可能是胡塞尔在“本质还原”中更加想捍卫的立场态度,因为“本质直观”相较于“现象学变异”更能够突破经验主义归纳法的限制。即使胡塞尔本人似乎很难为说明、捍卫这个立场,我猜想也很少现象学家能够彻底捍卫这个主张,但在日后现象学的发展中,却在不同的哲学家、不同的主题中得到相当的运用。
一般而言,我们对于胡塞尔的现象学有一种既定印象,由于胡塞尔本人相当严谨,这让我们觉得胡塞尔本人似乎理性色彩过于浓厚,而缺乏生命的直觉感悟,但也许这个印象是错误的,因为一个人的论述风格、书写风格不全然代表一个人的生命底蕴。在我们的生命经历中,也许我们不难发现这样的人物,他们往往也是动辄系统化说理的高手,然而越是认识这些人,你会发现他们生命之中其实也存在一种相当强悍的生命直觉。其实我们用常理推知似乎是可理解事情何以致此,试问,如果不是带有某种不可自拔的生命直观的话,一个人又何以如此孜孜不倦的要捍卫这种源于生命的直觉。这就有点像童话故事《国王的新衣》里头的孩子,他就不能理解为何其他人看不见国王没有穿衣服,他看见了就是看见了,他不会接受任何社会化的将错就错。人生也许就是如此吊诡,一个看起来如此科学家气质的哲学家,但撑起他生命底基的,却是如同诗人或画家的执拗,坚持一字之差、一色之遥,就不是他所见、所要的世界。
接下来,我们来谈谈胡塞尔的“超验还原”。
其实,原则上的运用,我们在前面谈及胡塞尔如何发现意识主体的过程中已经大致将“超验还原”的基本轮廓描述完毕。在胡塞尔的运用中,“超验还原”的任务就是去寻找伴随川流不息、流变不已的意识流中始终维持一定稳定性与同一性的意识流轴心,而这个意识流轴心现在被胡塞尔称为意识主体。
值得一提的是,费堡时代的这个立场,却使得许多原先期待胡塞尔的哲学心灵感到失望,因为在那些寄望现象学、投奔在现象学旗帜下的欧洲年轻人心中,胡塞尔是走回了欧洲传统的老路,在这些年轻的哲学心灵看来,这个老路是一个从笛卡儿到康德、甚至到观念论的费希特的死胡同。
如果我们做个客观评述,原则上,会发现这个判断还是相当具有开放性讨论的空间。因为数学家出身的胡塞尔,也许在不熟悉的情况下,花了大半辈子结局是又走回传统哲学里,这对于希望开创新局的哲学心灵而言可能是相当遗憾的事情。然而有时,对事理的错误判断也在这里开始,因为,回归传统并不等于重复传统,尤其如果是以一种新的基础来重新回灌旧有的传统,那种旧,反而回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崭新的突破力道。
以胡塞尔观点思考,主体性立场的坚持有一定的必要性存在,因为坚持主体性,同时也就意味坚持我们相对于眼前世界的主动性,也就是说,主体相对于外在世界具有更决定性的地位、以及随之而来得以主动建构世界的能力。其实理解胡塞尔现象学经历过的种种严苛思虑,应该可以公允判断,胡塞尔的现象学早已脱离古典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的种种难题。因为在古典经验主义,人几乎成了被动性接受经验刺激的载体,而在古典理性主义,例如在笛卡儿那里,则难以说明肯定“我思,故我在”之后,这个“我思”如何成功地、并合法地认知客观的外在世界,而从胡塞尔的成熟期现象学看,他所主张的,正是我们之于外在世界并不只是被动经验的载体,而是同时也是主动构建、赋予世界意涵的主体。任何对我呈现的现象,已经是被我们意识薰染的某经验现象,而所谓的客观,不多不少也是这个主体主动架构的必然现象。因此,判断胡塞尔的现象学早已脱离古典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的关键难题,应该是一个公允的判断。
然而,对当时的欧陆哲学的年轻心灵而言,主张主体性,几乎等同回到主体哲学的内在性与封闭性,这个判断,不只普遍存在于当时一般哲学的评判中,其实就连胡塞尔曾经寄予厚望的现象学接班人海德格,不知是有意、无意、甚至可能是刻意的误解,也对于胡塞尔走向主体哲学的立场进行高分贝的强力批判。
1928年,胡塞尔自费堡大学退休,1938年,胡塞尔去世。
(五)胡塞尔的哲学贡献
当胡塞尔晚年时,他常回忆起年幼时曾收到一把小刀,那时还是孩童的他,老觉得刀子不够锋利,于是不断磨刀子,直到整把刀子被磨到不见为止。胡塞尔晚年时,常觉得这件往事几乎是自己一生哲学努力的缩影。
晚年,甚至有时,胡塞尔看著从他身边离去的哲学心灵,开出一个又一个不同于、甚至反对胡塞尔自己现象学走向的现象学运动,他会自嘲的向他的大助理芬克说,如今,自己居然成为现象学运动最大的反派脚色。
然而,我想任何担任过教师的人都会感觉到,在胡塞尔的失望中,其实保有一种相当了不起的教学成就。因为思想传承的要义就在于,前人虔诚追问的历程,往往能提供日后我们思索文化课题时的助力。在这个意义上说,胡塞尔不但是一流的哲人,其实也是一个相当成功的老师,只有一流的哲人与教师,能够激发出一个又一个不同于自己、也完全不输自己的思想智慧。
胡塞尔的哲学教学是严谨的,而从他的著作的行文风格看,也尽是不近人情的苛求。但人类思想发展的轨迹却总是吊诡,胡塞尔,这个最冷峻严谨的男人,原先想要建立的是一个重新开始的超级理性系统,然而他的现象学所引发的后续效应却是冲毁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以来逐渐僵化的理性文化,而重新打开原本在现代体系已经被压制住的多元世界。也许,即使胡塞尔本人也未曾料到,他那种如同手术刀深入肌理的冷静分析,竟会缓缓揉开原已陷入机械宇宙观的现代世界,而重新将思想唤回层层叠叠、幻化不息的有情世间。
从思想史的角度看,胡塞尔现象学的重要贡献,是扭转从十九世纪末一路到今天仍然蔚为主流思想的实证主义。实证主义的思想根源是培根(Francis Bacon)与英国古典经验论的哲学理念,而经由工业革命后崇尚效用的社会结构之推波助澜,到了今日,几乎成了我们现代社会的集体意识形态。实证主义的知识典范是自然科学,而且认定唯有经过经验事实检证的学问才是学问,而由于在西方,一直存在思想引领社会的知识传统,因此,这种思维也成了引导人们如何组织社会结构的典范,因而导致了今天重效率、轻意义、肯定数据、排斥思辨的现代性文化。
从人类学史的角度看,在思考实证主义时,我想提醒读者别忽略一个重点,那就是实证主义的物质性基础、历史渊源是工业文明的技术背景。工业文化重点在于“制作”,而制作,则是在原先的素材上进行一定的加工、变化。提醒这个关键重点,是希望读者可以留意,制作的性质与现代实证主义宣称的客观观察中间的鸿沟。
胡塞尔的现象学,要领在于将我们一般所以为完全脱离我们主观的客观世界,转而变成必然经由我们意识才能展现、无法否认主体意识主动架构的意义存在。胡塞尔的思想贡献,并不只是找一个日后哲学得以和实证主义抗衡的起点,从另一方面看,也是在社会学家韦伯发现现代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问题后,第一个有能力以理性说服的方式,将解除意义魔咒的世界重新著咒的哲学家。
胡塞尔的现象学,是第一个体系性成功说服人们,我们身处的世界,并非一端是思考意义的主观心灵,而另一端是机械铁律运作的客观宇宙之哲学体系。是从胡塞尔开始,才成功说服我们以下的事实:有情众生与无情天地的截然对立并不是一个思考的合理起点,这种对立的设定与其说是理性反思后的成熟观点,倒不如说我们现代人最根深柢固的意识形态。因此,尽管我们无须视胡塞尔的哲学体系是挽救现代性问题的最终方案,从现代哲学史的发展来看,胡塞尔的方案也确实并非最终方案,但我们还是可以肯定胡塞尔的哲学贡献,在上个世纪初的关键时刻,决定性地开启日后许多重要批判思想的活水源头。
思想文化的发展往往是这样的,没有当初找到准心方位开第一枪的人,没这一枪,就没有后续让子弹飞一下的文化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