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拉美”和“亚洲”艺术对话:地域作为起点而不是结论
自3月26日起,当代艺术展览‘The sun teaches us that history is not everything’在观塘的osage画廊举办。是次展览邀请了总共26位艺术家——14位来自中南美洲,8位来自东南亚,4位来自香港与澳门。促成艺术家及其作品之间的对话是展览的重要方法。如何以一个展览来组织这些有著多种多样背景的艺术家展开交流与互动?01哲学专访了来自巴西的策展人Raphael Fonseca。
01哲学:这次展览的题目‘The sun teaches us that history is not everything’(阳光教导我们历史不是一切)摘自法国哲学家卡缪写的文字:‘I was placed halfway between the misery and the sun. Misery kept me from believing that all was well under the sun, and the sun taught me that history isn't everything’(我被放置在苦难与阳光的半道上。苦难让我不至于相信在阳光下所有事物皆为美好,而阳光教导我历史并不是一切)。你可以谈谈这次展览的主题吗?另外,卡缪在01哲学频道是最受欢迎的法国哲学之一。
Raphael :首先我并不知道卡缪在这里如此受欢迎,我很高兴知道这一点。总的来说,我办这次展览是要连结拉丁美洲和亚洲——它们总是需要被置于引号之中,“拉丁美洲”和“亚洲”——因为这些宏大区域概念像其他总体概念,有时候未必能帮助把问题说清楚。我的想法是,即使我们之间隔著地域距离,例如当我们谈论艺术、影像、视觉文化,谈论语言,谈论国族历史时,彼此的接触就变得有意义,这是展览的首要方法。不要把艺术家和两个区域割裂开,而是把他们放在一起去思考,即使他们事实上互不相识,但仍能有很多可能的对话。 我们其实有很多相似之处,例如香港曾作为英国的殖民地,澳门则是葡萄牙的,印尼曾被荷兰殖民,巴西也一样是葡萄牙殖民地。我们有殖民地历史作为共同基础,我们应尝试展开拉美和亚洲之间更深长的对话。这就是是次展览的源起。
由于我有艺术复修的工作背景——我本身也是一名艺术复修师——我开始反思,愈来愈多地关联到长久以来我作为一个策展人所面临的一个工作重点,那就是历史。不单是大写字母H的History(历史),更包括history、故事(story)。在葡萄牙文中,人们总是说História,而História可解作故事,可解作历史。我以前会做的是:引用,或处理,或将资料、文献、文字、影片等等存档。所以这将会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办首个展览,去明确地提请艺术家关注“艺术家亦作为历史学家”这个命题。我们以某种方式调整历史、叙述新历史,或是重述旧历史。我认为这就是这次展览的主题。
01哲学:展览主题似乎暗示,在人们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历史或者现实之外还有某些多出来的东西,模糊了过去与现在、事实与虚构之间的界线。通过这些多出来的东西,展览试图带出怎样的反思?
Raphael:当我们谈论地域时,地域就是边界。当某人或某群人决定了东南亚就是哪一组国家而当中并不包括中国、印度等等,其中必定有政治取态,以及一种去定义不同地区各个国家的欲望。所以,我在这次展览中所做的就是建构与解构。例如当我们说起“拉丁美洲艺术”,这概念很大部分来自美国,还有来自欧洲。当你出生在巴西,自童年开始便知道常理上我们并不视自己为拉丁美洲人。
举个例子,我有朋友到阿根廷旅游,他们会说:“嘿!我将会去拉丁美洲。”因为我们觉得,常理上拉丁美洲是指说西班牙语的国家。而我们的问题是巴西的国土面积很大而且我们说葡萄牙语,所以有点像我们是其他地方而不是拉丁美洲。当你开始策展的时候,你会觉得这是一种巨大的虚妄。因为巴西与阿根廷、乌拉圭为邻,而后两者都跟巴西迥然不同,他们之间亦存在天壤之别。所以将这些问题显露出来,意味著在破坏与解构之后重启我们的认识。
我认为相同的进程亦发生在“东南亚”。去年我到了新加坡、印尼和菲律宾,当然这是三个非常不同的国家,但当我到了新加坡,到了雅加达,我在想:我的天!东南亚是虚构的,因为它并不存在。它是某种创造出来的东西,试图去把拥有截然不同背景的国家集合起来。例如谈起加勒比地区,有古巴、波多黎各、牙买加、马提尼克,他们全都曾被不同殖民者殖民。他们亦在这种虚妄之中。我认为这次展览尝试明晰地展现出这些虚妄当中的重要瞬间,同时邀请观众去创造新的语句、新的论述,可以以地域作为起点,但不以地域作为结论。
01哲学:可以举些例子来说明如何解构与重启吗?
Raphael:例如Yudi Rafael的海报作品,收集了有关亚洲人在拉丁美洲和美国如何被描绘的影像。他建构出三者之间的分水岭。每张海报都呈现一个不同的地方,或呈现观看他人、将他人分类这些行为的别样面向。他试图去理解身体和地域之间的关系是如何在历史上构建出来的,揭示亚裔社群从前是怎样被看待,一直以来是怎样被看待,今天又是怎样被看待的。
又例如Kent Chan的录像作品,是关于一个新加坡的知识分子从新加坡到伦敦,于五十年代在那里举办了第一个新加坡艺术展。他没有把影像如纪录片段展示,反而将其虚构化。人们在歌唱有关这个到伦敦的新加坡人的歌曲。同时,他亦在展开那位到了伦敦的艺术家本人与3D模型之间的对话。我觉得Kent很高明,他揉合现在和过去,并没有意图百分百忠于历史,或百分百忠于如何建构过去的问题。
纪录片是展览的一个亮点,例如有关荷兰人如何教育印尼华侨的作品,还有关于在20世纪日本人移民到墨西哥的故事。录像作为工具并不是比较容易使用,而是比较直接到位地处理历史,整理文献,疏理过去。而录像带来了重复播放的可能。这次展览的艺术家们在文字与影像之间来来去去,观众常常可以看到一些技术生产的影像和以不同方式出现的文字。
而另一方面,展览也有一些更为不安稳的(precarious)作品。这些艺术家处理历史的方法是倾向于处理物质材料。他们不会把作品做得太文字性,反而多与周遭环境、原始材料有关,作品也比较抽象。展览除了需要一些文学字性的作品,亦需要一些脱离文字的作品,使得观看展览不至于像在读历史书。
01哲学:知识转移和跨域经验目前得到越来越多的鼓励。作为来自巴西的策展人、研究员,也作为观察者,可以谈谈你在香港的经验吗?
Raphael:首先,我在这里有非常好的经历,香港让我想起巴西:城市的地理位置,有海湾,有山。当然巴西比较温暖,而这里风很大。不过我很喜欢这儿,真的感觉像家一样。这里的山与海的视觉文化很像巴西,就像里约热内卢。而这里的艺术场景,我认为与我以前所见到的很不同,尤其是视觉上很不同。在这里的艺术作品看起来都很精确,一切看起来都很干净,一切似乎是设计主导的,或者使用很多数码技术等等。当我谈论某些“亚洲”当代艺术时,我看到它正在显现之中。当我们谈论巴西艺术,特别是我那一代的艺术时,很多作品看起来都很不稳定,例如Daniel Lie在这个展览中的作品,使用布料,使用泥土,使用石头。这是比较有机(或原始)的艺术,而我在香港则很少见到这样的作品,相反,都是比较干净、聪明,及善于使用空间的作品。
01哲学:在展览开幕当晚香港艺术家邓国骞执行了一个表演方案,他平时是不吸烟的,当时却连续吸了好几包,而且吸烟的场景是在艺术空间,不但重塑出展览气氛,也让观众都成了二手烟民。你怎么看待这个行为?
Raphael:邓国骞非常有趣。我永远不会忘记当他给我他的作品集时,竟有300页那么厚——但我这样说是一种赞美。这次展览,他做了一个有很多细节的大型装置,为此他拍下了每一个细节,我以前并没有见过人这样做。我真的很喜欢他的作品,因为它们都很干净、很精确、很聪明,但同时又不著痕迹,不会是当你看到一个影像就知道“他是这个意思”。他的作品充满开放的空间让大众投射他们在想的任何事,并让他们尝试诠释。于我看来这很有智慧。
他有时候会选择一些材料,然后以同样的不著痕迹的方法去处理。例如,在展览中使用的床。他最初是用橱柜,然后改成了床。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公众靠得很近,最终亦知道这是床的结构。所以我认为艺术作品需要形式上和物质上足够的深度。至于他在这次展览所提到的主题,我认为,有时很开放。你想的话,其实是可以用非常抽象的方式去理解。但我认为作品主要是与香港如何回归中国有关。香港既是、同时又不是中国。过去20年来,这是种很暧昧的处境,你回归到过去你所属的,但同时亦是你从未所属的。我不知道如何对此有共呜,因为我们的历史截然不同。但这很引人入胜,关于一个历史时代。
同时,他的表演也没有很刻意。他在抽烟,探讨抽烟是如何被社会看待,在这里,或任何室内吸烟是如何被禁止等等。我拍了一张他在表演的相片,我很好奇,因为他就像这样在抽烟。我认为他的作品中,或说特别是这一次,带著某种忧郁,夹杂在过去与现在之间、中国与香港之间,在这里出生,却又看著政权交替,这带给我越来越多忧郁的影像。他不是为了享乐而抽烟,而是为了反思而抽烟,当时场地的气味真的很难闻。我认为烟对诠释这件作品也有帮助。
01哲学:在巴西,当代艺术的发展状况是怎样的?
Raphael:当要去理解巴西时,有一点很重要:巴西是非常大的,例如,你能够把35个完整的英国放在巴西境内,我们有几千万人口,有5个地区,有20多个州,所以巴西是发展非常不对称(asymmetrical)的国家。例如我来自里约,在国家的东南部,是巴西百多年来的首都,邻近圣保罗,亦即巴西资本主义的首都。所以我生活在一个具有优势的地方,在地理上,文化、经济地理上非常特别。过去的15年来,巴西曾有一股投资文化的热潮,这与我们的左翼政府有莫大关系,但后来我们总统被弹劾,发生政变,整个圈子都影响到,由于大幅削减了资助,视觉艺术缺乏资金资助。而现在我们迎来一个巨大的经济危机,这与奥运会有关。它从某些方面来说是经济上的失败,某些方面则是社会上的失败。所以巴西其中一个困扰我的地方是,你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特别是里约,你看到这座城市的一切都完成得非常迅速,因为某些事情或人要来了,比如说奥运会或葡萄牙国王,所以我们加紧赶工完成,让这一切看起来都很光鲜美丽,但在经济上、社会上却非常混乱。
此刻,里约没有太多对当代艺术的投资。里约是一个被旅游业、自然旅游画上记号的城市。所以资助艺术展览的想法从来不及开发海滩休闲活设施重要。在过去几年中,所有公开招募真的减少了,所以我们并没有很多机会,到了一个地步是我们大多数的艺术实践,再次回到“要靠自己”这个想法。因为我认为我这一代人以往是非常习惯文化部门资助,但现在已经没有了。现在是个特殊时期,因为一些年轻艺术家已经不再从事艺术,他们已经退出,因为没有资金。也有些其他人正在尝试做他们能力以内的事。而我只是在谈论里约这个地区,巴西发展真是不均等的,在巴西北部等地,资金就比我所住的地方更少。
不过,巴西总是如此,就是这样,我们曾错觉会有更好的将来、有更民主的政府等等,但都随著那场政变消失了。不过这很滑稽,我们刚刚在谈论年轻艺术家对吧,但另一方面我们有已经成熟了的艺术家,他们已经走向国际有二十年、三十年,做了很多事。我们有著名艺术家像Ernesto Neto或者Adriana Varejão,他们在巴西以外广受认可,他们在欧洲、在亚洲、在美国都有很多作品,但是他们几乎不在巴西做展览。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们在挣扎,尝试生存下去。
‘The sun teaches us that history is not everything’艺术展览现场图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