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八妇女节,重读马克思、恩格斯的女性论述丨马嘉鸿
作者:马嘉鸿
包括罗莎·卢森堡,奥古斯特·倍倍尔【注1】在内的第二国际的主要理论家,在有关女性问题上,虽然做出了很多现实的成就,但都鲜有超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理论框架而在思想上做出突破和创新的,更多地是因循、继承马克思和恩格斯原有的分析思路和理论遗产。为了更加深入地理解卢森堡用阶级分析思路看待妇女问题的理论背景,有必要重新回到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经典著作中对相关问题的阐述。
马克思有关女性境况、家庭、性别分工和工人阶级的再生产问题散见于他的《资本论》中。“在家庭内部……由于性别和年龄的差别,也就是在纯生理的基础上产生了一种自然的分工。”【注2】马克思承认按照性别和年龄进行的分工具有一种自然的性质,早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就用“隐蔽的奴隶制”来表示家庭中的内部关系:“家庭中的奴隶制(诚然,它还是非常原始和隐蔽的)是最早的所有制。”【注3】这种观点使得他得出结论,奴隶关系是自然地构成阶级社会中所有家庭的内部结构。随著机器大生产启用和对工人操作水平要求的降低,妇女和儿童作为廉价劳动力进入到劳动大军中。从前“工人出卖他们作为形式上的自由的人所拥有的自身的劳动力。现在他出卖妻子儿女,他成了奴隶贩卖者”【注4】。妇女儿童于是和男人劳动力一样,共同加入了资本主义的产业后备军。妇女和儿童原本在家庭中就生存在奴隶结构之下,现在更是带著这个镣铐跳入到另一重深渊。
在《资本论》第一卷中,有相当的篇幅用来论证机器大生产和产业后备军之间的关系。一方面,随著资本主义的发展,它日益需要更多的劳动力,雇佣工人数量的绝对增加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趋势;另一方面,资本家迫于竞争压力,为了最大限度获取剩余价值必须不断改进技术,通过引进大机器的方式降低个别劳动时间。由于大机器的启用在客观上不再需要更多的劳动力,资本家就会减少可变资本的投入,市场上就出现了过剩的雇佣工人。但是,在商业周期的内部,对工人的需求可能是上升的。于是这种相对过剩人口“形成了一支可供支配的产业后备军……为不断变化的资本增值需要创造出随时可供剥削的人身材料”【注5】。这批随时待命的庞大的产业后备军时时刻刻都处在可能失业的边缘。
到了《资本论》第三卷,马克思再次提及相对过剩人口和产业后备军的概念。不过这一次他是在整个社会再生产的视域下考察的(第一卷著重于讲生产,第二卷著重于讲流通,第三卷著重于讲生产和流通的统一,只有二者的结合才能完成社会的再生产,也才是真实的资本主义)。工人阶级的切身处境,必然会随著平均利润率的降低,就业市场上越来越惨烈的竞争和越来越残酷的剥削而每况愈下,阶级矛盾也随之会越来越尖锐。资本主义体系在资本的相对过剩,人口的相对过剩,商品的相对过剩和投资需求不足的情况下最终难以为继。伴随资本积累停滞、失业,资本主义整个体系将走向崩溃,而此时就是无产阶级在绝望中最终登上历史舞台的时刻。这另一重深渊是资本主义社会下所有工人阶级都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作为女性,第一重镣铐还未解锁,又再加上工人阶级这一道锁链,所以卢森堡才会说无产阶级妇女们在资本主义社会下是穷苦者中最穷苦的,无权者中最无权的,也因而是革命性最强的。
马克思主义的核心范畴几乎无法应用于女性工作的传统领域——家务。他的理论集中关切的是商品生产,这种理论将家务,特别是资本主义的家务定义为外部生产。马克思将劳动价值论仅应用于分析生产问题,即工人的劳动力会转移到劳动产品上,实现产品的增值这个问题上;而家务劳动则被定义为人类劳动力的再生产,不存在任何交换价值。这在根本上构成了马克思主义解释女性问题的障碍。这也就是为什么卢森堡会放言,只有妇女离开家庭投入到社会生产中,才第一次成为了人。
在过去是怎样呢?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及国家的起源》中认为,最早时代的分工是自然的分工,男人专门生产维持生存的工具,而妇女则主持家务。“按照当时家庭内的分工,丈夫的责任是获得食物和为此所必需的劳动工具。”【注6】虽然早期的劳动存在性别区分,但恩格斯并不认为女性在任何形式上从属于男性,而且每一个性别在自己的领域里都是占据主导地位的,因为两者的工作对于生存来说是同等重要的,甚至在更早些时候是母系社会。“但是随著农业和动物豢养的出现和生产力的极大提高,第一个阶级社会形式诞生了,这些进步使得男性比女性更具有社会地位。随著财富的增加,财富便一方面使丈夫在家庭中占据比妻子更为重要的地位;另一方面,又产生了利用这个增强了这一地位来废除传统的继承制度使之有利于子女的原动力。但是,当世系还是按照母权制来确定的时候,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必须废除母权制,而它也就被废除了。”【注7】这一段颇让女性宽慰的历史描述只传达了两个要点:原初的分工是自然合理的;女性的从属地位是阶级社会造就的。女性的不平等和阶级的不平等就这样嫁接起了因果联系。
在未来会怎样呢?在《哥达纲领批判》中,马克思写到“如果限制妇女劳动指的是劳动日的长短和工间的休息等等,那么劳动日的正常化就应当已经包括了这个问题;否则,限制妇女劳动只能意味著在那些妇女身体特别有害或者对女性不道德的劳动部门中禁止妇女劳动。”【注8】这暗示著马克思实际上对于男性和女性之间的劳动分工是存在生理和道德的设限的,女性完全参与生活的每一个领域的设想仍然会和女性的生物性可能发生冲突,即便无产阶级革命胜利到来,阶级社会的消亡将伴随著更为广阔的社会分工,但是基于性别基础上的劳动分工却成为了一个楔子,永恒存在。
马克思主义在分析家庭问题的时候,没有解释女性的生物特征的哪一个方面使她们仅仅适合于完成家庭过程的某一方面。人类的再生产和家庭问题则是一个黑箱子,看成是相对确定的历史过程的组成部分。虽然家庭可能也会经历一些外在的变化,但是作为生产方式变化的结果,它是否改变,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改变,这并不是马克思关注的重点。换句话说,如果说历史唯物主义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被解读为“经济决定论”,或者可以将一切问题都还原为生产力的不断发展的话,那么,人类的再生产问题是无法被还原的,即无法被完全历史化的。因为生育、抚养每一次都要重头开始,家务劳动永远琐屑而重复,它位于生产性活动和人类历史不可见的位置。作为人类再生产这项活动的主要承担者,女性因为比男性更被自然的生物特性所决定,因而永远是不够完整的人。
但是这一切似乎并不能因此构成对马克思的责难。因为,马克思最紧要关切的是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少数个体是如何能够控制多数人的。为了解释这个问题,马克思才诉诸阶级理论。这一理论为很多历史变革方向提出了整体解释,甚至在某些方面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只不过在阶级面前,男性和女性消弥了社会性别的差异,生产中的女性被简单地当做工人,而并非女性工人;女性从她们丈夫或父亲那里自然获得他们的阶级立场;女性的家务劳动直接被排除在历史之外而不会被予以重视。
但仍要强调的是,马克思和恩格斯至少不承认女性的不平等地位是天然合理的。伴随著人类的全体解放,女性的解放必然到来。至少在社会主义社会的条件下,女性自由发展的机会一定比资本主义社会下更多,在这个谨慎的意义上,卢森堡在女性解放事业上的观点毋庸置疑是具有进步意义的。
注释
注1:奥古斯特·倍倍尔写就的《妇女与社会主义》是德国社会民主党内重要的理论经典,其第二版的副标题是《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妇女》。这本书向人们展现了社会主义者为之奋斗的最详尽的图景。也向党员们证明了女性从属地位与社会发展之间的关系,他使用“依附”这一概念,认为在革命之后,一旦女性在社会上和经济上获得独立,就会摆脱对家庭和男人的依附,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这本书在第二国际和德国社会民主党对妇女问题的认识上有著深远的影响。
注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89-390页。
注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36页。
注4:同上,第33页。
注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92-693页。
注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52页。
注7:同上。
注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4页。
(本文节录自《马嘉鸿|论罗莎·卢森堡与女性解放》一文,转载自保马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