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一场皮肤痕痒:德勒兹的“伤口”与《灼眼的白晨》丨林雪平
清晨,家宝睡醒,望出窗外,城市睡得安稳。她想起A-level的几名战友,一心、Chris、Anthony和思贤。那年放榜前,他们到塘福宿营。最后的清晨,日光照射到屋内的每人,一道灼眼的白晨,white blade of the morning。出营后,皮肤开始痕痒。有人数天便康复,但也有人无法根治,病情反复。“皮肤是身体与世界接触的表面。皮肤痕痒是因为身体无法适应外界而产生的反应。”Chris这样跟家宝说。
最深䆳的皮肤:痕痒只因身体与外在世界磨擦
形体剧《灼眼的白晨》最近重演,这次由甄拔涛编导,施卓然担任形体指导。故事描述五位年轻人由A-Level同大学毕业期间几年的经历,又或者可以简称,是五位年轻人的“青春”。青春是甚么?甚么是青春?或说青春是旭阳,青春是冒险,青春是疑惑,青春是一场大雨。但在《灼眼的白晨》中,青春也许是一场贴身的皮肤痕痒。
“皮肤是身体与世界接触的表面。皮肤痕痒是因为身体无法适应外界而产生的反应。”剧中Chris如此跟久病未愈的家宝说。甄拔涛的剧本像一座由意象堆叠而成的立方体,皮肤痕痒作为贯穿全剧的意象,对应著他座谈会所说的“19+1”状态,“我很受村上春树影响,像《挪威的森林》里面,好友离世,另一边又有朋友患上抑郁症。就是这种‘19+1’的状态”。
七年中学生涯结束,生命一下子面临许多“+1”:公开试后,Anthony与思贤一起加入大学足球队,但是思贤无心恋战,Anthony战意高昂却无奈挂靴;Chris读副学士,认清学店所为何物,选择像他爷爷一样当占卜师,摆塔罗阵,算紫微斗数;至于一心,她选择重考,努力备战,又有种种问题;家宝的大学二年级是万暦十五年,无关紧要,毕业后获银行取录,生活却又太平淡太重复。
由踏出渡假屋的一刻,五位年青人的痕痒便无法休止。德勒兹在“The Logic of Sense”中引用诗人瓦勒里(Paul Valéry)形容表皮为“最深䆳之物”,因为表面是事情发生的地方。而“19+1”的“+1”,那额外而无法统算之物,就在最深䆳的表皮上展开。《灼眼的白晨》中的痕痒,正好让我们更进一步展开以及反思德勒兹的生命哲学。
命运是过敏原:紫微斗数的命定,塔罗牌的自由
五位青年以他们的肉身之躯,接受外来世界的种种冲击与意外。在这种情况之下,剧中出现了大量占星、星相的元素。Chris是一名占星师,而布景设计也以“日、月、星、天、地、人”为主调,地上的五颗石头状道具也像占卜所使用的法器。角色在舞台上展演,就像在世界之中与命宫拉扯。占卜星相是他们在撞击之际,捉摸何谓外在、何谓世界,以及自己身处何方的方法。
剧初Chris为全部人算紫微斗数,为五人前程作预言。但紫微斗数本身隐含了一种宿命论:紫微斗数以人出生的天象方位,计算人的一生及他所面对的世界。换言之,人出生一刻就已经被命定。然而,没有人可以说得出紫微斗数准不准确。然而,没有人可以说得出紫微斗数准不准确。因为一旦开盘,我们就只能处于已经开盘的世界,这个动作本身亦会影响我们的决定。我们不会知道,假如没有开盘,我们会怎样行动。一旦开盘,之后的影响就已成定局。Chris自己作为算命师,依赖紫微斗数来计算自己跟家宝的感情,“我计过,我们不可以太早开始”。于是事隔多年才跟家宝表白,无奈的是家宝已经有男友。所谓命宫吗?家宝跟Chris说,“我妈被推入产房是十二时,而离开产房是三时。中间有三个小时时差,我只不过跟你说了中间数”。紫微斗数以出生时分为基础,但这个基础却是建基于虚无。而即使,即使我们知道准确的时辰八字,但是当今星象,与发明紫微斗数当时已经相当不同,Chris最后才觉悟。
但此剧的关键,不在于以理性批判“无稽”的星相术数。《灼眼的白晨》并没有完全推翻命理占卜。相反,甄拔涛以塔罗牌呈现出另一种方法理解命运。在剧中穿穿插插的塔罗牌,与其说是以符号代表角色处境,倒不如说是提供了种种意象,让角色切入他当下的境况。Chris为朋友占卜所依靠的,并不是他所设下的塔罗牌阵,而是他对于朋友的了解。塔罗牌所提供的意象,是他切入处境的角度。所以当思贤找他算命时,他简单解释完,便已经无话可说,因为“我根本不了解思贤的私生活”。
塔罗牌并没有决定角色的命运,只是作为切入点,切入已然的局面。一方面,宿命论令人绝望,另一方面我们不能因此无视世界既有的限制。超然的宿命也许不存在,但现实的局限处处皆是,例如性别、出生、家庭。拒绝投降者所需做的,就是找出最适切的切入点,以身体剖开外在世界。
命运的骚动:痕痒之游移及不定
剖开的磨擦令皮肤——身体与世界的接触面——产生过敏反应。这即为青春。但是痕痒并不单纯是指无法适应,还指向一种游移的状态。痕痒与普通的割伤不同,割伤是可以定位的,例如说“在右手虎口左面有一道约长五毫米的伤口”,但是痕痒不同,痕痒是不定的,游移的,而且很多时候没有表面痕迹,我们只能大概形容“虎口有点痒”。
那痕痒具体在哪?在多深的位置痕痒?这些问题都像青春一样难以捉摸,没有命定论一样凝固的答案。成长所期盼的目标,未必达成。未有目标的,亦没有成功寻觅的保证。矢志成为足球员的Anthony却在晚上突然“爆肺”,无法参加下一场比赛,亦再没有下一场比赛可以参加。思贤品学兼优,却没有真正的人生目标,例如对于爱情,他永远都兜兜转转在一夜情与一夜情之间,“很有征服感”,最后却患上胃癌过身。五位角色在剧中不断搔痒,这些动作,“在这剧中的出发点,并不是所谓编舞或形体设计,追求的也不是单纯的美感,而是和演员一起去寻找剧中人那份挣扎,和社会的关系,从而建立角色。”【注1】。角色不断搔痒,只因命运正在骚动。
痕痒:在受伤之前
德勒兹以伤口来形容事件(l'événement),而痕痒的意象大可为这个说法作延伸。“伤口先于我存在”【注2】,因为一旦受伤,“我”只能以“已经受伤”的状态生存,换言之,这个“我”是受伤以后才出生,所以伤口先于我存在。这种想法颠倒了过去所认为,先有一个整全的主体,而“受伤”,或称个体的历史,是发生在那稳定而整全的主体身上。事情相好相反:在德勒兹的哲学当中,整全的主体并不是先天的,整全不是原初,而是结果,“the whole is a product”。而伤口,突发的事件,正是促成结果的因素。所以,并不存在“刀片划伤了我”,而只有“已经划伤的我”。两者的分别在于,前者假设有一个“我”被划伤,而后者亦是陈述“我”存在的状态。由此出发,德勒兹接续讨论“事件”;主体永远存在于经已历经事件的状态。
但是《灼眼的白晨》不是谈伤口,这一点我必须说得很清楚。甄拔涛也不是德勒兹的代言人,此剧也不是理论的示范作品。痕痒,与割伤不同,它发生在事件之前。如果“伤口”是一桩事件,打开异于现况的可能性,让诗人布斯克(Joë Bosquet)得以变向为诗人的话,那么痕痒就是横跨现况与未来的一种跨越的状态。所以当他们步出渡假屋,甚么事情都还未发生,但他们已经痕痒得无法承受。痕痒得无法承受之时,我们开始搔痒,但往往越搔越痒,越搔越用力,直至力度超出皮肤所能承受,破开,流血,形成伤口。痕痒者在事件发生前预见事件的躁动。这是在伤口打开某些可能性前,综观所有可能的可能的时刻。痕痒是欲来而未然,主体在迎向事件的路上。相对地,伤口是已然的状态,是青春之后,事件已经发生的状态,是生命的分岔口。
痕痒无非指向一个事实:“意外才是世界的本质;假若先撇去后现代讨论”。座谈会上甄拔涛说到佛学的无常观,无常观令人永远处于痕痒的状况,永远知道事件有可能在下一秒发生。无常是痕痒,是游移的状态。今天世界是这个模样,明天又可以有另一副面目现身。“我觉得19至25岁是一个变动中的年龄”【注1】,青春目击意外,直面无常。世界的本质就是本质的暂时性。所谓的“本质”以外永远有所意外。意外才是意料之内。如果说伤口是事件,痕痒就是事件尚未出现,但是已经预见的状态,当可能性还是可能性的时刻。
停止痕痒:接受内在之物
痕痒揭示了某种理解“命运”的方式:假若真的有所谓“命定”,那不是固定的人生轨迹;命定之处在于人必然遇上意外。消极地说,就是凡事不能尽如人意。但是积极地说,就像家宝所言,“在未来到临之前,还有很多可能。”《灼眼的白晨》与《未来简史》皆是甄拔涛在英国修读编剧硕士时的功课,在家宝的这句说话中,我们亦可看到有《未来简史》的味道。未来不是一个终点,而是像《未来简史》中的有同的猫所经历,悬而未决的多重时间,那是“一个我已知道能够实现(capable to be acutalized)的,整个虚拟性(Virtuality)与潜在性的场域。”【注3】搔痒,就等于轻抚游移的命运,在磨擦间展开可能。
剧终之际,一心说:“停止痕痒的方法,就是接受在自己身体内在的东西。”这个答案很有趣。当皮肤痕痒是因为身体对世界有过敏反应,解决方法却不是让身体适应世界,更加不是无视世界所谓的“做自己”,而是接受自己身体内在的神经系统过于敏感的特质。因为世界总是处于已经实现的状态,对于实存我们不能视而不见,我们不能将之抛弃,因为被抛弃之物最终只会萦绕不散。痕痒者首先知道存在有其物质条件,继而知道自己内在肯定有某些无法挤身于社会的东西,如此痕痒便会消失。那无以名状的东西便成为青春留下的菱角。
甄拔涛的剧场:一副塔罗牌
“我希望我的作品是一座matrix,我兴建得越复杂,观众就看到越多事情”,《灼眼的白晨》谈青春,但不谈青春是甚么东西,源于甄拔涛的个人经历,“我在学校十年,很多人说教书很闷,但我觉得每年每班都是不同的”。社会往往很容易将年青人定质,年青人就是懒惰,“挨唔住”,不懂人情世故。但是甄拔涛作为老师,亲身接触年青人后,却发现当中的异质性,“一心、家宝、思贤等名字,就好像成人、传媒、考评局,甚至社会对年轻人的刻板印象,但如深入他们的世界,每人都有独特想法及性格,正面对生命中很重要的问题。”【注4】
他所做的,并不是从经历提炼出一个说法。他对剧场的看法,也贯彻他对所谓“世界”的经验。我们不能说,有一个世界,无论世界是外在于我们,还是我们在世界里面。因为所谓“世界”,都如德勒兹所说,目下的所有都只是已经实现的事物,即实存。而除实存外,还有“围绕著实存的虚拟”,等待被实现。那是存在于“世界”之外的范𤴆。甄拔涛的剧场巨细无遗地告诉我们,角色们预感有甚么虚拟的即将实现,又有甚么事件经已实现了,假如有伤口,就告诉你伤口是如何形成,划得有多深,位置在哪,血球的反应,神经的刺激。然后,留待我们下判断。例如,思贤,他是受伤受得最重的人吗?他甚至是剧中唯一死掉的角色。甄拔涛在座谈会上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只引用饰演思贤的演员说:“死去对已经厌倦世界的思贤来说,可能才是真正的解脱”。剧中的事件,都只是事实(mere fact),多重的解读留待观众自行拆解。甄拔涛的剧场是一副塔罗牌,让观众抽出一张张牌,一个个意象,在抽牌与洗牌之间打开所有能够打开的门。
青春:一场皮肤痕痒
青春是一场皮肤痕痒。这不是为青春定质,因为青春不是一件东西,青春是“+1”,额外而无法定质的状态。这不是比喻,不是暗喻。青春的机制就是皮肤痕痒的机制,等待伤口的来临,等待事件的来临,甚至连可能性都尚未定形。青春就是一场游移的敏感症发作。游移者抱著犹豫之必要(《义府》:犹豫:以声取义,本无定字尔)。一道灼眼的白晨打在面上,她在分岔口前驻步——
家宝睡醒,望出窗外,城市仍然沉睡。日出了,一道白晨在窗帘的夹缝间射进家宝房间,一道灼眼的白晨,像宿营最后一天一样。直面垂直的白光,所有人,包括观众,都无法睁开眼睛,没有人说话。一道白晨,一切都还未被决定的时刻。在所有事情发生之前,家宝可以选择多睡一会儿。
注释:
【注1】何阿岚。要成长得更好,伤痛就得深——访甄拔涛、邓畅为《灼眼的白晨》。艺频,2015年10月13日。取自:http://www.arts-news.net/artnews/article/要成长得更好,伤痛就得深——访甄拔涛、邓畅为《灼眼的白晨》。
【注2】G. Deleuze。Logic of Sense,1990,P.148。
【注3】 G. Deleuze。Logic of Sense,1990,P.305。
【注4】话剧《灼眼的白晨》窥探新生代内心。星岛日报,2015年10月14日,取自:http://std.stheadline.com/yesterday/edu/1014go0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