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烂市”铁律和现代人悲歌丨曾繁裕

撰文: 曾繁裕
出版:更新:

叔本华认定人生是悲哀的,只有在审美和创作时才能暂时逃避。悲哀的来源是人与物自身之间的鸿沟,超越经验,没有桥梁接合。在人生的意义上,他那继承自康德超验认识论的“物自身”,也许就是拉康的“objet petit a”──永无以触及的渴慕之物。这渴慕之物可以是钱、权力、爱、快乐、知识、经验等,寄生于世间的人和物,存在于期望和幻想,但总无法完全获得,极其量只有无限地接近。换句话,当你想要钱时,永远不够钱;当你想要爱时,永远觉得别人爱不够……现代社会就是一部大肆生产“objet petit a”的巨大机器,在统一人的期望和幻想的过程中,让许多人不知不觉陷入痛苦的轮回。

进化论与“顶烂市”

资本主义的一大特点是塑造和限定人的欲望和成功方式,以保持商品市场和劳动市场的稳定发展。这发展带来琳瑯满目的产品和服务,以及清晰的就业方向,但代价是大多数都市人沦为商品世界和工作前景的奴隶,不断追求事业攀升,然后买车买楼去逛街去旅行豪饮豪食纵情纵欲,藉社交网络炫耀以获取满足感和存在感,进而获取动力进一步追求事业攀升。

早在达尔文发表“适者生存”的进化伟论之前,人类已经剧烈竞争,争的只是足够生存的食物。十六世纪的英国农民仍普遍缺乏粮食,只用面包的硬皮盛汤,顾不上讲究瓷器和餐桌礼仪;十九世纪中期,英国管治下的爱尔兰人因马铃薯失收与政府粮食管理问题而死掉四分一人口,间接埋下独立运动的伏线。根据马克义主义,底层基础(经济条件)必须先满足,才可有文化、道德等方面的发展,若是制度导致衣食问题,则必需以革命推翻政权。

现代的大城市已大致没有粮食问题,但我们仍无休止地竞争,仍满脑子革命思想,要革走别人的思想、踏著别人的身体往上攀。一只动物如果衣食无忧、毫无天敌,便再没有进化的需要,那为甚么人类还是要不断进化?甚至进化得出现精神问题,甚至出现自残自杀这些退化行为?

进化肯定不是完美的,其本身是推动力,也是压力,赋予自尊,同时排他,且必须透过恶性循环来筛选众生,以带来群体的进步。这是一个“顶烂市”的过程,即当进步到达接近停滞的水平时,便会有人做些使其他人必须适应的新进步;这新进步带来新要求和新否定,众人必须服从,否则被淘汰。例如商舖“薄利多销”的市场策略许多时会导致“顶烂市”的局面,因为其他商舖必须降低相同货品的价格以保持营业额,虽然这会增加人手、购货等方面的压力,甚至店主的精神压力,但对消费者而言,更低廉的价格就是进步的价格。即使立法禁止“薄利多销”,“顶烂市”的情况仍是无处不在。举个简单例子:三十年前,对许多小朋友而言,麦当劳的汉堡和薯条可算是天国佳肴,但现在,说自己最喜欢吃麦当劳的人大概会被取笑。无疑,麦当劳食物一直以来比节妇还要忠贞,一点没变味,还推出新款饮食、加开咖啡厅——只是,不同形式的食肆不断推陈出新,养得所有人都比从前“嘴刁”和善变,不再忠于一两种味道。为了生存,经营者必需适应各种法则,同时创造迫使他人灭亡或服从的新法则,以免被率先淘汰。对他们而言,要留住食客的胃,唯有不断推出新款和优惠、讲究味道和食趣、加长营业时间、翻新门面和摆设、落力宣传……净做许多从前不用做的事,还要不断往“人无我有,人有我精”这句话里钻。

大多数都市人沦为商品世界和工作前景的奴隶,不断追求事业攀升,然后买车买楼去逛街去旅行豪饮豪食纵情纵欲。(VCG 图片)

“超人”就是“顶烂市”的人

竞争从来都是共识,尤其教育分高低、职业分贵贱,人有了选择的机会就会分辨好坏,就懂得想方设法让自己击败别人、活得比别人好。尼采建议大家否定上帝,做一个为自己创造价值的“超人”。他励志的说辞扶起许多自卑或自恃怀才不遇的人,然而,许多人在心灵鸡汤浸泡过后,或许忽视了供求定律和资本主义一体化的残酷,盲目努力。

甚么学历和社会岗位会特别受人推崇是大多数成年人的常识,这常识通常与现实的竞争情况相称。从医科、法学、建筑学等大学科目的录取分数,可见一位位“超人”实在排除万难,才得以为自己创造大众认同的社会价值。至于其他“超人”呢?因为录取分数被推得太高、学位有限,所以抱歉,只能退而求其次,在次一等的学位创造自己的价值。有些好心人想增加教育机会和学术职位空缺,于是发明了基础文凭、高级文凭、副学士、衔接学位、硕士前文凭等,结果迫使“凡人”走上“超人”之路,必须不断进修以面对日益苛刻的工作要求。几经一番修炼以后,“超人”就不会容许学历比自己低的人地位与自己相等,同时为了保护自己的位置与向上爬,就会在行政上设立新的学历门槛,又让自己再多读些课程。古时受教育与没受教育的阶级对立,发展至今日,成了受教育多少之别和不同教育品牌产生的身份对立,后者更复杂、细致,深入大众热衷比较和品评的日常生活。

凭家境和天分接受良好教育的尼采大概不明白“凡人”的感受,若要求不认识查拉图斯特拉的大众都发奋成为“超人”的话,无异于“何不食肉糜”的提问。然而,现实却是,在大众神经衰弱之时,总有些疑幻似真的肉粥,喂在无力张开的嘴里,让眼睛看见梦想的海市蜃楼,身体却日渐消瘦下去。

在博彩的巨额奖金以外,网络平台创造了更广袤的梦想空间,那些一夜成名、万中无一的“超人”,让本来没有梦想的人发出政治声音、拍起Youtube录像、写起网络小说……希望在一片共享的空间被突然注视,得以名利双收。资本主义喜欢向人展示最简单的成功方法,但不授人以技巧,于是大家都不断尝试创新和复制,不断“顶烂市”,又让“顶烂市”变得愈来愈困难。幸而,现在仍很难想像一个网络信息高度专业化的情况:网民只对专家学者的评论、经验作家的集体写作、专业制作公司的影片感兴趣。否则,“超人”的优势太明显,就像是每次博彩都讲明微乎其微的机会率,会让“凡人”日夜哀叹生不逢时。

本来没有梦想的人发出政治声音、拍起Youtube录像、写起网络小说……希望在一片共享的空间被突然注视,得以名利双收。资本主义喜欢向人展示最简单的成功方法,但不授人以技巧,于是大家都不断尝试创新和复制,不断“顶烂市”,又让“顶烂市”变得愈来愈困难。(资料图片)

无用阶级未必出现,同志仍需拚命特别

凡事未卜先知,抢个第一,发挥极致,以此尽快爬上食物炼的顶层,然后巩固自己地位,无疑是现代社会的成功定律。许多现代人都患上强迫症般,思想、行为、装扮都或多或少配合成功的公式调整,有些女星把胸隆得特别大、有些经纪特别把隐藏条款隐藏起来、有些政客表情特别激动跨张、有些网络写手把故事写得特别色情、有些运动员在必要时特别犯禁、有些记者把标题写得特别响、有些高层特别爱加班和领功……当特别多人做特别的事时,特别的事便要做得更特别了。

因《人类简史》和《未来简史》而誉满全球的以色列学者赫拉利预言,人工智能的发展将导致人类出现“无用阶级”,即因机械劳动力取代人手而无法被分配工作的一群人。这群人的生活获经济补贴,藉虚拟游戏世界取得自身价值。或许,“无用阶级”就是现今的职业电玩员,只是不能藉电玩获取收入而已。电玩与收入挂勾,以致沉迷电玩成为“有用”而值得鼓吹。如果电玩完全“无用”,有多少“无用”的人愿意全心投入?正如《谁搬走我的乳酪》的故事,当享之不尽的乳酪突然消失,一只老鼠会守在原地,一只会寻找新的乳酪山,“有用”的人突然发现自己的用处消失时,会天真地希望自己的才能被重新使用,或会开发新的技能,而不会乐于“无用”。(当然,电玩生产商肯定有能力把电玩精心设计成可不断消磨无用感的毒品。)

正如工业革命解决了西方国家的衣食问题后,“无用阶级”并没出现,不同人在不同方面寻找自己的用处,倒比之前更忙。如今,发展成熟的东亚大城市的员工为了突出个人工作能力和忠诚,恶性加班,放工还要读课程,还要随传随到,既要埋怨又不甘于后人。他们的小儿女为各种兴趣班和补习班导师加添价值,让“无用”的他们创造使自己“有用”的商业模式。在人工智能取代大部分现今职位的过程中,大概有许多新的职位将会产生,没有人会愿意过五十年前的生活,让大家的工时短一半,倒是事情会做得愈来愈仔细精确,催逼做得不够仔细精确的人耗费更多时间和精神,以符合一个愈来愈高的标准水平。

如果不断提升个人价值、自我逼迫而又逼迫他人的文化由东亚大城市传染到中印大国,可以想像的是,西方那些仰赖早期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剥削成果而得享较低工时和优质生活的国家,为了与之抗衡,将需要领导国民“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无谓地“多、快、好、省”一番,以维持政治和经济尊严。

老子在二千多年前以“小国寡民”为最理想的政治模式,倘若他活到今日,便会知道小国在全球化的恐怖统合力之下,不能幸免于大国间恶性竞争所带来的苦役和消费恶习。一个个经济合作组织和一份份贸易协议已使外交小国与大国密不可分,独善其身只会造成对自身经济和外交的制裁。老子的另一个思想“知足不欲,知止不殆”是解决良方,但在没有上帝的世代,没有人甘于做知足知止的“凡人”。

普遍全球征才的年代还未降临,将来每个工作岗位都可能有数以百万计渴望成功的应征者在电脑系统内火拚,多特别的“超人”都会变得平凡,超人哲学或会落伍,甘于平凡的简约道理会否成为王道仍然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