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FE IS ART 光影艺术祭】珍.雅各纪录片《真国民.我卫我城》

撰文: 林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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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雪平

任何关心城市发展的人,都应该听过珍.雅各(Jane Jacobs)的故事:一位没有专业资格的家庭主妇,在二十世纪的美国,革新了整个国家对于城市规划的理念与想法。她的思想广泛流传,网络上也有不少文章引介,尤其是她的名著《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The Death and Life of American Great Cities,1961)。该书中所描述的“街道上的芭蕾舞”,也常常被引用于市区重建的辩论当中。

 

但是若果我们要深入地认识珍.雅各,这还远远未够。我们必须同时探究她思想发展的脉络,才能贯彻地理解其思想的革新之处。而最近上映的纪录片《真国民.我卫我城》更加透过搜集历史资料,例如当年的录音,以及访谈学者与其亲友,立体地描绘了珍.雅各的一生,重新形塑她“改观”城市的历程。

 

现代主义的“上帝视角”

 

虽说电影横跨珍.雅各的一生,由出生到于多伦多撤手人寰,但大多数时间都是集中于珍.雅各与现代主义规划思潮的角力,这亦是英文片名中所说的“battle for the city”。

 

城市伴随人类文明成长,但是踏入工业时代后,城市不再只是一个空间,而是成为了一个问题。城市混乱而无序,令当时众多城市规划师均致力于为城市设计一个完美的规划。如电影中亦引述来自瑞士的城市规划师科比意(Le Corbusier)的意念。他高举理性主义来管理城市,提出了一个名为“光辉城市”的规划模式——以巨构建筑物作为中心,大厦与大厦之间以架空公路连接,地面则是绿化地与行人路,各个区域分工得井井有条,住宅归住宅,工业归工业。香港人对此不会陌生,因为新市镇的规划蓝图中有不少地方“光辉城市”的痕迹,例如将军澳的“空中之城”。

 

而在二十世纪中叶,纽约的主规划师罗伯.摩斯(Robert Moses)亦继承了科比意的想法,在纽约大刀寛斧兴建巨构建筑以及高速公路。他视之为城市进步的象征。但是正如电影中所回溯,当初科比意之所以得出上述理念,正是他坐飞机横过巴黎市区,居高临下俯瞰城市的时候。他以“上帝视角”观看城市,对他而言,城市就像笛卡儿二维几何座标。但是如此一来,现代主义的想法就忽略了城市里的社群生活,因为无疑,那并不存在于他们的“上帝视角”之中。

 

以内窥镜“改观”城市

 

在摩斯的规划中,高速公路必须穿过城市中心,才能发挥出运输系统的最高效率。而本来居于城市中心的居民,就必须因此而被迫迁,流离失所。而珍.雅各正逢其时挺身而出,或被形容为“对抗歌利亚的大卫”。一般而言,我们很容易有一种二元想法:一方面,是代表进步,欠缺人性的哥利亚;另一方面,就是保护黎民百姓的大卫。但这是过份简化了珍.雅各的想法,而流于肤浅的论述。在电影当中,我们可以看到更深层次的珍.雅各。

 

若然说珍.雅各反对城市发展,无疑是误解了她的思想。城市一直都是她所钟爱之事。在电影中引用了Reason Magazine为她所做的访问:她说,假若日后世人会记住她,应该是因为她𨤳清了甚么因素会推动经济发展。而在出版The Death and Life后,珍.雅各亦写了《城市经济学》(The Economy of Cities,1969)。她不单认同经济要发展,反而是将经济放在她学说的核心。但这不代表她与摩斯目标一致:她与现代主义者的最大分别并不在于发展观,而是观看城市的角度。如果说理性主义是以“上帝视角”从外部俯视城市,珍.雅各所提倡的就是从内部观照城市,或曰“内视”。这也许比起“top-down”与“bottom-up”能够更准确表达两者差别。关键不在于“上下”,而是“外内”。何谓“内视”?首先你必须走到街上。

 

电影特意描绘珍.雅各“走上街头”的第一次。当珍.雅各还是记者时,曾调查纽约哈林东区的重建情况。该区的联合安居协会执行董事柯克(William Krik)邀请她到哈林东区内走走,在游走过程间,她开始认清城市的真正模样,不是居高临下所见的街廓,而是街头上的互动与多样性。电影中多番强调“城市不是一件物体,而是像一个生态系统”,不同的元素不休止地互动,这才是城市的本质。所以,当她反对第五大道穿过华盛顿广场,她不单单是说华盛顿广场有多悠久历史,真正让她挺身而出的,而广场上的互相交流的人群,乃至“社群”。对于珍.雅各而言,高速公路与高楼大厦并不是进步的象征,而是切开社群的城市裂痕。只有走到街道上,从内部观照城市,我们才能知道众社群所组成的整体——即城市——是如何运作。

 

对她而言,城市虽然混乱,但正正乱中才可以有序,正正混乱才可以有活力。这与现代主义视混乱为问题的想法大为不同。现代主义将城市规划视为空间运用的效率问题,而珍.雅各则将它视为是人的问题、社群的问题。一方面,现代主义者将他们眼中落后的城区像癌症一样切走。另一方面,珍.雅各却像拿著内窥镜走进城市内部,理解城市内部的多样性。

 

正因为这种“内视”观,我们可以看到甚么是现代主义建筑,但我们却无法说出珍.雅各心目中的城市是甚么模样。因为珍.雅各放下了“理想城市格局”的执念,转而聚焦于“在地性”(Locality)。每个城市、每个区域、每条街道,都有其独特的多样性。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多样性。正如可能很多人也没有为意,The Death and Life of American Great Cities的书名正正标明,这书所探讨的不是别的城市,也不是关于城市的总论,而是美国的,在地的城市。

 

是城市理论家,也是母亲

 

珍.雅各的观点在当时犹如一波城市规划的革命。在城市研究中常被引用的Michel de Certeau,也到1980年才出版《《日常生活的实践》》(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当中de Certeau分辨观看曼哈顿的两点种视点:一种是从帝国大厦俯瞰,另一种是在街头上观察。当中也有珍.雅各的影子。而她的革命并不止限于城市规划的观点,她更成功将性别议题带到各个层面。她作为一名女性,甚至是,一位没有学位资格的女性,却成功颠覆整个学界。而当时她成功保卫华盛顿广场,社区内的母亲们也功不可没。她们聚合起来,形成一股政府无法忽视的力量。就在一点上,珍.雅各就为后世留下了比单单一两个理论更重要的贡献。珍.雅各适逢遇上美国的反中央集权运动,在The Death and Life出版后数年,另外两本名著也紧随其后出版,分别是贝蒂.傅瑞的《女性迷思》(The Feminine Mystique,1963)以及瑞秋·卡森的《寂静的春天》(Silent Spring,1962),为女性主义及生态主义标下里程碑,女性在历史上亦占一席位。这都是理解珍.雅各思想时,不能忽视的脉络。

 

但略嫌美中不足的,电影中欠缺后来质疑珍.雅各的反面论述,例如影响延而今天的仕绅化问题。同时欠缺延伸,如后来受她启发的新城市主义如何影响今日的都市面貌。不过总体而言,电影补充了许多关于珍.雅各背景与脉络的资料。比起单纯看其著作,令人更觉得她是一位有肉有血,在街道上保卫城市的抗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