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性 vs 现实性:以卢曼社会系统观察现代社会
作者:周廷谚,台湾律师,台湾大学科际暨法律研究所硕士。研究兴趣包括社会学、心理学、法学、哲学。
一
世界是复杂的。法社会学从社会的身份性到契约性观点,最终卢曼说了:“现今的世界是复杂的”。历史中的每一个时期社会都在经历不同的转变,近代社会如我们曾呼吸、碰触的那些体验一般,比起规律,我们更常感觉到的是一个庞大而不可掌握的整体,包含了许许多多的不确定性。近日兴起的cyber punk、后人类学议题,亦突显出过去以人为本的观点,已难以贴合今日的瞬息万变的社会处境。“世界”仿佛有著自己生命,巨大而无声的运作不辍。然而身处在其中的“我们”,是否有关照全局的能力以及方法,去反身观察这样的“世界”呢?卢曼所提出的系统论的分析是甚么?所谓的“自我再制”又为何?我们能如何去观察社会中的法律?以下本文将进行介绍。能力所限,如有谬误亦请先进不吝指出。
尼可拉斯·卢曼(Niklas Luhmann,1927-1998)曾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更现代更清醒的指示。他认为我们如果希望更多地观察到目前世界的真正样貌,采取一种系统论的观点将是更好的选择。首先,当我们尝试以一个分析上的系统与环境的区别,将世界进行差异化后,世界即显现为一个不是系统就是环境的图式,并由诸多可能性与实现性所构成。卢曼在其1969年发表之《通过程序的正当化》中,曾如此加以说明:“一个系统的最重要标志是它同世界的复杂性的一种关系。所谓复杂性,就是把它理解成可能性的总体性”【注1】。换言之,可能性与实现性(亦为一种“已实现了”的可能性)的统一即为卢曼所称的“复杂性”。在时间的系统视域下,复杂性被强迫地于所有可能性中选择而呈现为实现性,在实现性实现之后的下一瞬间,则又潜藏于可能性之中【注2】。可能性与实现性因此呈现了一种相互衔接的关系。而所谓的系统,正是一种“有组织的复杂性”,因为有组织,所以并非所有的可能性都能被实现,也因此系统内的复杂性总是小于环境中的复杂性。这就是系统对于环境的复杂性化约。系统为了维持其自身的同一性,必须不断地对于世界的无尽复杂性进行化约,否则其将无法区别自身与环境,最终导致系统的消灭。借由复杂性,卢曼在这里重新的回复了世界的无穷性,摆脱了传统局限于主体视野、因为主体所受到的限制而呈现的世界观。
身处于一个现代化复杂的社会,我们能如何去观察、分析问题呢?(资料图片)
二
那么系统如何成为一个系统,又如何最终形成一个社会呢?卢曼的思想可以区分为前期与后期,前期著重于对于帕森斯的结构功能主义的反思,而重新提出功能结构主义的看法;后期则从美国生物学家马拉度纳的生物“自我再制”的观点,进行系统论的新典范建构。本文以下将以卢曼后期的自我再制系统观进行介绍。
所谓“自我再制”,是一种从生物学典范中观察而得到的生物自我组织自我生产的概念。这种生命系统,总是视自身的需要来决定生产其自身的组成成分,而这种组成成分又仅仅由其自身所生产出来的。并且于每一次生产都再次检视当下的需求与自身组成成分,生产其所需。因此这样的自我生产的方式,是一种内在封闭的运作,全然关乎于自身、递回式的进行。然而,正如同细胞的生存不可能不从环境中获取必要的能量一样,生命系统也同样不是一个自足的系统,也因此卢曼在此认为一个运作上封闭的系统实现必须以认知上开放作为条件。换言之,系统不是完全不与环境接触的,系统同样必须从环境中获得其必要的能量,只是这种获得,并非传统上单向因果般的理解,呈现一个输入对应一个输出的关系,反而是一种“认知”上的获得。如同一个黑盒子一般,系统感受到了一个讯号,最终将会产出什么,仍然是关乎于其观察自身以及环境,并以其自我同一性之生产方式来决定。以细胞为例,细胞从环境中获取能量、元素,但要获取何种元素、多少能量、什么时机获取,仍然由细胞自身决定,并且不断自我生产出仍是细胞本身特有的组成形式,如蛋白质、葡萄糖等。因此实现了运作上封闭而以认知上开放为条件之关系。
同样的,卢曼认为社会系统亦具有此种条件关系。然而在谈到社会系统的诞生之前,首先则必须讨论心理系统。心理系统同样具有上述条件关系,卢曼认为心理系统的基本组成单位为“思想”【注3】。一个人的思想始终是封闭于其心理系统之中的,心理系统不断借由观察外界环境,如脑神经系统、心血管系统,或者社会系统等,与观察自身思考运作留下的结构,来进行自我再制。并且仅仅只能由心理系统生产思想,而为其特有的组成部分。能够构成心理系统的只有思想,系统借由区别思想/非思想的方式标示出了其自身,从而维持了其自身之同一性。然而心理系统同样不是自足的,心理系统需要从环境而来的能量,如神经讯号,热量等来维持其自身组成,只是要怎么获得,怎么生产、用何种方式进行生产,仍然同样的由系统自身决定。而思想借由“意义”,与“语言媒介”的形式,可以在思想与下一个思想之间进行衔接,而具有限制可能性的功能。在这个脉络下,卢曼系统论中不存在“人”,从而摆脱了传统上的人本主义观点,增加了反人本主义的色彩。然而卢曼却并非对于人毫不重视。我们仍然可以从心理系统的自我再制现象中肯认心理系统的自主与自律性,内在封闭运作因此不可直接触碰,反而更加保留了个人心中的自由运作空间,去除掉任何欲加之其上加以束缚的东西。
既然心理系统如上述具有运作上封闭的特性,则沟通如何产生?社会秩序又如何可能?卢曼认为必须借助对于“双重偶然性”的讨论,才能认识到此种社会系统的产生可能性。
三
所谓“双重偶然性”,承袭韦伯、帕森斯对于社会秩序如何可能问题之探讨,鲁曼本于其反人本主义之观点,反对以主体性交流所产生之规范性秩序观点,而将问题回归到世界的复杂性本质上进行剖析。当两个行动者相遇而“交流”时,世界的复杂性要比单一对象的期待来的更加复杂而不可掌握。单一对象的期待,比如说白天之后接著会是黑夜,是较可以以系统本身的建构与化约来进行掌握的。然而当与另一个行动者相遇时,由于双方各自建构其自身之同一性与对环境的化约,此时一方若欲对另一方之行为加以预期,将形同一个无限的可能性乘上另一个无限的可能性,卢曼即称此种极端复杂而不可预测之可能性状态为“双重偶然性”(double contingenc)。
而“双重偶然性”是在这充满可能性而复杂的世界中,对于行动者而言唯一能确认的。两个行动者不论于何时相遇,他们能确定的就是必须面对双重复杂性。两个行动者在沟通的阶段中,借由不断的期待对方的反应并观察自身以进行自我调整,另方面也受到对方的激扰与渗透,而尝试进行理解衔接。此一过程本身即是一个不断化约复杂性的反思,一方面调整自己与对方的期待的期待趋近,一方面自己之运作亦渗透到对方的自我参照之中。最终在双方各自不同的期待方向之下,一个新的茁生的社会系统即可能在“充满高度复杂和偶然性的世界中,秩序可能根据机遇呈现出来”【注4】。而所谓“茁生”现象,卢曼指出是一种超越下层结构的性质,而呈现的另一层次的产物。因此,当社会系统从中产生后,其运作是依照“沟通”为基本单位来运作,由沟通自己进行沟通。而非如传统上借由双方主体互相接收对方讯息而达到心理理解之方式进行“沟通”。故虽然借由心理系统相遇而茁生出了社会系统,然而心理系统中的元素如“思想”,是没有办法参与沟通的。
“双重偶然性”示意图。(资料图片)
同样的,社会系统既然作为一个系统,即具有前述运作上封闭而以认知上的开放作为条件的关系存在。沟通只能由沟通来辨识,沟通与下一个沟通之间总是具有衔接性。卢曼认为沟通由讯息、告知与理解此三种形式组成。首先必须有一个包含意义的讯息发出,并且他必须借由告知方式的选取来加以特定对象,最后以上的讯息与告知方式都必须被沟通所理解,才能够形成一个沟通,沟通借由自身同一性之标示同时也大幅降低了双重偶然性带来的压力。社会系统因此得以存在,也因此才有了人的存在。
参考文献
注1: 高宣扬(2002),《鲁曼社会系统理论与现代性》,页105,台北:五南。转引自Legitimation durch Verfahren.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1989:41。
注2:Georo Kneer/Armin Nassehi著,鲁贵显译,《卢曼社会系统理论导引》,页52,台北:巨流。
注3:亦有译为“思考”。
注4:高宣扬(2002),《鲁曼社会系统理论与现代性》,页173,台北:五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