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学之死——思想体系衰亡的启示
恐龙绝种,并不是因为牠们太弱,而是因为牠们在当时身处的环境中进化得太完美了。《墨子》第一章开宗明义说:“太盛难守也”(太圆满便难以维持),偏偏墨学死在这一点上,可谓极大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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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学已死,无论后人如何努力研究《墨子》,都不能否认墨学已死这一事实。晚清民国年间,一些接触过西方哲学的中国学者把尸骨已寒的《墨子》翻出来(尤其是当中的逻辑学),只在于证明“西方有的,中国也有”。他们理性上知道有必要向西方学习,但情感上又抗拒西方。因此,“中国也有”往往是牵强附会的,就好像看见别人使用智能手机便说:“我也有一部‘大哥大’,不一样都是‘手机’吗?”并因此而对自己的“大哥大”倍加珍惜。这是上世纪很多人研究墨学的心态,观乎近年一些关于墨家思想的学术作品,仍然保留了这种“传统”。
墨学之所以是“大哥大”,在于它没有任何传承——墨学作为一个思想体系自绝传承,断绝了任何“升级”的可能性。既然如此,我便不打算详细剖析墨家思想的内容,更不打算介绍墨子其人;况且01哲学已刊登过相关的文章了,如果你不清楚什么是“兼爱”、“非攻”、“天志”、“明鬼”,建议你先读一遍韩晓华的文章。不过,“兼爱”、“非攻”、“天志”、“明鬼”,甚至非常闻名的六篇墨辩,都不应该是我们今天讨论墨学的重点。墨学之死才最耐人寻味。
《墨子》的文字云(图片来源: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
秦始皇“焚书坑儒”、汉武帝“罢黜百家”,这是政权对墨家的打压。但历史多次证明,政治打压不足以把一个思想体系彻底消灭。被打压的思想在社会上的接触面也许会变得狭窄,但总不至于烟没。姑且看看儒家以外的学派:法家从来都是少数人的东西,可以不谈;道家思想历久不衰,名家思想于魏晋南北朝迎来另一次高潮。即使是古希腊一些不太闻名的学派,其思想往往影响著后来者,甚至被后来者吸纳。但曾经盛极一时的墨家,一死就是两千年,期间仅有两个人去碰了一下(晋代的鲁胜和明末的傅山)。别说没有人去钻研和发扬,甚至连批评墨家的人也找不到。一门盛极一时的“显学”居然消失得一干二净,实为哲学史上一大奇案。
《墨子》的文句不算难读,却是一部甚为难懂的书——难在不断自己打倒自己。它先来一篇〈尚贤〉,提倡礼贤下士是治国之道,紧接来一篇〈尚同〉,申明下层社会必须遵从上级的命令;它先来〈天志〉和〈明鬼〉,劝导人们尊天事鬼,然后来一篇〈非命〉,劝人不要迷信;〈非攻〉反对大国攻打小国,却主张小国要以军事手段来抗衡大国,而不是通过政治手段来缔结和平。这样做难免爆发军事竞赛,结果更难以消弭战争。〈兼爱〉主张爱人如爱己,但在谈军事的篇章中却主张对违反禁令的人杀无赦:“不从令者,斩。”斩钉截铁的语气令人完全感受不到丝毫的“爱”。
就以上种种矛盾,内地学者钱永森有独到的见解,他认为不应该假设墨学每一个部分都相辅相承。换言之,墨子谈兼爱时是兼爱,谈军事时是另一回事。(钱永森,〈从墨子军事思想论墨子思想体系的结构方式〉,载于《墨子研究论丛(六)》,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114-127页)有趣的是,墨家对于自身的思想矛盾并没有感到不安。而事实上,矛盾未必等于缺陷。矛盾可以有两种:一种是系统本身存在缺陷,如同电脑程式的虫子;另一种是一个系统成熟的象征,如同一个成熟的社会制度,各方面的利益和价值观必须互相制衡,从而达至一个稳定的状态,例如“言论自由”和“诽谤”,又例如经济学上的平衡价格,透过市场竞争得出一个稳定的价格。第一种矛盾会妨碍一个系统的正常运作,第二种矛盾则令一个成熟的系统保持稳定。墨学的自相矛盾属于后者。
墨学把握了后发优势,能够于较短的时间内发展成一套成熟、稳定的思想体系,足以证明它的确是最先进的先秦学说。讽刺地,墨学的成功也为它的衰亡埋下伏笔。总括而言,墨学的成就(和失败)有三大原因:
第一,当然是墨子本身的智慧了。他的思考非常周密,相比之下,孔、孟、老、庄的论述松散得多,留给后人大量发挥的空间。从《墨子》密不透风的写作风格,可见墨子和墨家并不希望后人议论他们的思想,而独特的钜子架构甚至把绝对服从的作风制度化(编注:钜子,亦写作“巨子”,是墨家门徒对领导人的称呼,上代指定,代代相传,在团体中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墨辩所传授的论难技巧在不容争辩的墨家内部不知有何作为,这又是一个矛盾。
第二,墨学是一种集各家大乘的学说。《墨子》书中,儒、道、名、法的思想随处可见,可见墨子其人广取博采。这应该是由于他曾经受业于孔子的大弟子(子夏)和老子的大弟子(文子)之故。(关于墨子的师承问题,我跟随内地学者孙以楷的看法,详见孙氏〈文子与墨子〉一文,同上,553-560页。)墨子吸收了不同学派的思想,对它们进行了整合、分析和批判。所谓“墨学”很大程度上是多种先秦思想整合和改良的成果,因而注定它成为先秦哲学最后一朵灿烂的烟花。不过,往后的历史发展显示,发展得最蓬勃的,始终是儒、道这两种最具原创性、最符合中国封建社会文化的思想。
森秀树的漫画《墨子攻略》。
第三,墨家是先秦各派中最强调实用的,墨子亦以其学说的高度实用性引以自豪。这无疑使墨学在起步时高速发展,借用一句内地的官话:与实际情况相结合。不过,一门事事以实用为先的学说难免被它所身处的特定时空所规范。举例说,“非攻”主要针对当时各诸侯国之间的攻伐兼并,“止楚攻宋”一事便充分反映出墨学的实用性。但秦始皇统一天下后,诸侯国成为历史,从“非攻”发展出来的“救守”(即军事支援小国以抗衡大国)与“天下大同”的观念背道而驰。时至今日,“一个中国”和“民族团结”仍然是官方说法和华人社会主流观念。而若将“非攻”应用于国际政治层面上,也就等于支持北韩和伊朗发展核武,这很明显是不合时宜的。可以说,东周灭亡后,墨学便以功成身退的姿态淡出历史舞台。
反观儒、道这些学说,好像一部预留了升级空间的电脑,能够与时俱进,最终发展成中华文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儒、道作为一种思想体系从未发展出如墨学的稳定性,而其门派之内也没有严谨的架构制度,为它们保留了可塑性和普遍性。
其实,任何思想体系都有机会出现类似墨学的问题。例如:密尔(John Stuart Mill)作为自由主义的代表人物,既有强调个人自由方面的论述,也奉行主张集体利益的功利主义。明显地,他是为了令他的思想达至圆满、平衡而把两个无法达成一致的立场集于一身(当然,辩证法有另一套说法)。聪明的后人如罗素(Bertrand Russell)和伯林(Isaiah Berlin)选择传承他的自由主义,淡忘他的功利主义,如此便轻松地将矛盾解决于没有解决之中。可是,历史没有给予墨家这个机会。墨子死后,墨家很快变成了一个类似政党的组织,后墨在救守方面所下的功夫比其他方面都要多。后来的钜子都不过是党魁或行动指挥,主要工作是执行墨家的教条,谈不上是启发思考的哲学家。从史籍极其零碎的记载可见,钜子的影响力局限于墨家内部,远比不上孟子和庄子。(笔者按:虽然墨子和其他钜子的生卒年难以考定,但钜子孟胜于楚肃王登基后不久战死,死前把钜子之位传给田襄子。孟子生于楚肃王的父亲楚悼王时期,而孟子比庄子年长几岁。由此得知,田襄子与孟子、庄子是同时期的人。)
恐龙绝种,并不是因为牠们太弱,而是因为牠们在当时身处的环境中进化得太完美了。《墨子》第一章开宗明义说:“太盛难守也”(太圆满便难以维持),偏偏墨学死在这一点上,可谓极大的讽刺。虽然如此,追求完美和稳定是每一个思想体系的目标,甚至每一个人都本能地有这种渴望。然而,追求往往是终结的开始。如何在追求之中免于死在成功之下,这值得每一位哲人不断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