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左翼专访】劳动的解放,是争取懒惰的权力(上)
工作主要是指近代资本主义所确立的劳资关系下的雇佣劳动。我们所说的“后工作”,也正是在摆脱雇佣劳动、从事自由实践这个意义上来谈的,并非绝对的无所事事——实际上,没有人受得了绝对的无所事事!想想监狱里的犯人就知道了。
编按:
在香港,“左翼”向来是个饱受污名的词语,与赤化的恐惧联系在一起,近年兴起的“左胶”更被视为不受欢迎、不切实际的离地份子。不过,由于理解上的分歧,我们对于“左翼”一词的认知其实早在历史的泥淖、参照系的杂沓以及预先的偏见之中含混不清。如何在世界视野之下重置“左翼”坐标?当代欧陆知识界的“左翼”思潮走到了哪一步,华语学界又有何回应?而这对于我们理解香港的现实是否有所助益?01哲学现推出“当代左翼思想”系列,涵括当代左翼思潮引介、青年学者专访以及影像,希望能为公众讨论注入新的资源与能量。
【当代左翼专题之二】劳动的解放,是争取懒惰的权力(上)
作者:王行坤 董牧孜
网络盛传佛洛伊德的一句鸡汤潮文:“精神健康的人,总是努力工作及爱人,只要能做到这两件事,其他的事就没有什么困难。”然而,在这个颓丧时代,对工作提不起精神似乎成了常态,自嘲拖延怠工的劳动者也有无数,我们这些废青想要“只恋爱不工作”!
实际上,争取懒惰权利、歌颂闲散的思想早在19世纪已经有了。在AI崛起或将取代人工、世界产业结构及社会结构不断变动的今天,如何理解我们或许岌岌可危的工作、消灭工作的冲动以及“只恋爱不工作”的渴望,并想象一个“后工作”的未来?
我们的朋友、文化研究学者王行坤,近来伺机策划编译一套有关“后工作”/“不工作”的期刊专题,网罗历史上有关懒汉权、拒绝工作的批判理论。他现今执教于天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并为杜克大学文学系访问学者(2015-2016),是近年内地非常活跃、富有国际视野的青年学者。他关注当代左翼批判理论,翻译有哈特、奈格利的《大同世界》(Commonwealth)、查特吉的《政治社会的世系》(Lineages of Political Society)等数部专著;也为多家媒体撰稿,在情人节聊婚姻家庭的终结、谈“浪漫爱”的文化政治,还曾为01哲学【婚家专题】分析过单身社会的未来。
01哲学团队与王行坤笔谈聊了聊“想像不工作”这个令人兴奋又焦虑的题目,欢迎食花生的朋友们过来坐坐,听听这段与我们每个人都相关的左翼理论前沿。
Q:01哲学董牧孜(下称01哲学)
A:王行坤(下称王)
(资料图片)
01哲学:听说你最近在梳理有关“懒汉权”和“反工作伦理”的历史论述,找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王:之所以要挖掘“懒汉权”和“反工作”的内容,自然也是出于对当下劳动者状况的关注。说起来,关注劳动基本上是源于社会主义或者同情社会主义的思想,因为资本主义是将人作为劳动力来看待,关注的只是剩余价值或利润,而不是劳动本身。
关于懒惰权问题,最为经典的论述当属马克思的女婿拉法格(Paul Lafargue)的文章《懒惰权》(The Right To Be Lazy)了。拉法格提出了很有意思的一点,在资本主义社会,“热爱劳动”最后损害的其实是工人阶级,因此“劳动的解放”最后落脚的应该是懒惰权而非工作权。
在我看来,现代历史上的反工作伦理主要有三种理论来源。先说最被忽视的一脉思想吧,是来自经济人类学的反思——尤其是对现代社会和现代“经济人”的反思。我们往往觉得“原始社会是贫瘠的社会”,“人从来都是理性的经济人,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不断积累财富”,“人的天性是好逸恶劳,之所以劳动都是为了物质利益”——实际上,恰恰相反!卡尔•博兰尼(Karl Polanyi)、马歇尔•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等人类学家提出了一些颠覆常识的观点,他们认为原始的狩猎—采集经济是一种丰饶的经济,原始人并没有一味积累财富的想法;他们每天的劳动时间平均只有3-5个小时,因此总是有很多闲暇时间。
有学者将人类之所以操持忙碌无休止的缘故,归结到一万多年前的“农业革命”——这场革命似乎带来了更高的文明。不过也有人坚决反对,比如美国演化生物学家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就把农业的发明称为“人类史上最大的错误”,因为农业使人类劳作时间更长、更辛苦、身材更矮小、营养更差、牙齿更坏、死得更早等等。时下当红的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就把“农业革命”称为史上最大的骗局。今年新出版的两本人类学著作也持类似的观点,一本是著名无政府主义历史学家詹姆斯•C•斯科特所出版的《反对谷物》(Against the Grain),另一本是剑桥人类学家苏兹曼(James Suzman)的《不富足也丰裕》(Affluence Without Abundance)。从标题可以看出,苏兹曼的这本书深受萨林斯“原始丰裕社会”一说的影响。作者指出,现代人对努力工作的痴迷源于农业革命,这种痴迷在工业社会得到了强化。我们现在也就成为这种文化的俘虏。从人类学的视角来反思我们对于工作和劳动的态度,我觉得是很有必要的,毕竟,农业革命以来的历史只占全部人类历史的很小的一段。
接下来,便是来自经济学家和社会运动的理论了。一种主要以罗素和凯因斯为代表。他们虽然不是社会主义者,但认为伴随现代资本主义的发展、科技的进步,人类的生产力必然极大增强,社会财富出现巨大剩余,劳动时间势必会大大缩短。人们在不错的物质生活中,理所应当要去享受更大的闲暇。1930年,凯因斯发表过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演讲:〈 我们后代在经济上的可能前景〉(Economic Possibilities for our Grandchildren)。他预言100年后(即2030年),人类的劳动时间每周只需10-15小时,相当严肃地探讨了如何面对闲暇的问题。
有意思的是,当年很多经济学家都在探讨闲暇问题,这在今天看来似乎有些荒谬——因为在全世界范围内,越来越多的人过上了“7/24制”的生活——亦即,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无休止的劳动和消费之中度过。不过历史表明,凯因斯的预测不完全是痴人说梦——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西方世界的劳动时间的确是逐步减少的。之所以会出现劳动时间上升的反复,是新自由主义经济体制加强劳动规训所导致的后果——当然,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另一种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在意大利出现的工人主义(operaismo/workerism),以及此后的自治主义(Autonomism)运动中出现的“拒绝工作”的思想。这是一场在政党、国家和传统工会之外所展开的“另类马克思主义”运动。他们不仅拒绝意大利共产党的实践,同时也不承认苏联的社会主义性质,想要另辟蹊径去发展福特主义生产体制下工人的力量,所以被称为“工人主义”。
工人主义的运动强调工人面对资本时的先在性,因此不仅要关注资本的逻辑,更要关注工人作为反抗主体的能动性。其中,运动代表人物特龙蒂(Mario Tronti)的论断很有代表性:“马克思的分析强调的不是资本的力量,而是马克思称为‘劳动力’的创造性的人类力量。”资本就像吸血鬼一样,只有依赖于劳动才能运转下去。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确立之后,为了规训劳动,资本不得不使用各种各样的技术。正如马克思所说:“可以写出整整一部历史,说明1830年以来的许多发明,都只是为了保护资本对付工人暴动而出现的。”当然,对付工人的武器除了技术之外,还有资本主义的国家机器。
拒绝工作并非拒绝有价值的、有创造性的活动,而是拒绝雇佣劳动;当然,同时也拒绝传统社会主义对劳动光荣思想的推崇!正如奈格里所说,如果你想激怒一个社会主义者,那么你就跟他说“拒绝工作”。共产主义并非意味著“解放工作”——从而释放更大的生产力,而是将人从工作中解放出去!
关于懒惰权问题,最为经典的论述当属马克思的女婿拉法格(Paul Lafargue)的文章《懒惰权》(The Right To Be Lazy)。
01哲学:那新教资本主义的工作伦理、社会主义的劳动光荣,我们那些崇尚工作的理论传统是怎么一回事呢?
王:说到“新教资本主义的工作伦理”,首先让我们说说原始基督教的工作伦理。《圣经》的劳动观是比较中庸的:因为亚当和夏娃犯了错误,所以他们被驱逐出伊甸园,不得不从事劳动。例如,耶和华上帝对亚当说:“因为你听从了你妻子的话,吃了我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你必汗流满面,才有饭吃,直到你归回地土,因为你是从地土取出来的。”但即便如此,相较古希腊文化和古代中国文化,基督教文化还是承认劳动本身具有价值的。作为一种带有平等取向的宗教,基督教强调人人都应劳动,懒惰可耻,但不可过于工作狂,因为这会影响到教徒对于上帝的爱。正如《约翰福音》所说:“不要为那必坏的食物劳力,要为那存到永生的食物劳力”。
在韦伯看来,当这种出世的宗教精神在近代变成“入世禁欲”的态度时,我们所说的新教工作伦理就诞生了:辛勤劳作,积累财富,事业有成——这些恰好证明你就是上帝所拣选的,正如R.H.托尼(Richard H. Tawney)所说的,好的基督徒与经济人其实是相通的。这种工作伦理和基督新教的确有内在的关联,但在我看来韦伯有点倒果为因——事实上,恰恰因为是近代资本主义的出现,才会扭转基督教的出世取向。这种工作伦理在洛克和亚当•史密斯那里得到了很好的总结:既然劳动是财富之源,那么理性人为了最大限度的积累财富,自然需要辛勤劳动。所谓资本主义的工作伦理,其本质就是将人视为劳动力,让他们自愿劳动,从而最大程度地剥夺他们的相对剩余价值。
社会主义的“劳动光荣”与“剥削可耻”这个概念是相对的,这是动员最广大的劳动阶层(工人,农民,小资产阶级)的一种说法。在社会主义国家建成之后,所有人都成了国家的劳动者,都以主人翁的姿态去建设社会主义,那么社会主义劳动自然也是光荣的。尤其是苏联,苏联建国之后面临著巨大的困难和危机,以这种逻辑来看,不计代价的无偿劳动自然是最具有共产主义觉悟,同时也是最为光荣的——这就是列宁欢呼“星期六义务劳动”的原因所在。当然,在社会主义社会中也会存在政治异化(修正主义),于是在文革时期也出现了“不为错误路线生产”的口号。同一时期的宪法也承认工人的罢工权,这可以说是对抽象的“劳动光荣”原则的否定。
社会主义宣传海报:为革命勤奋工作(网络图片)
苏联社会主义宣传画:Long livd labour(网络图片)
01哲学:说起来,劳动和工作也是两个不同概念吧。马克思把劳动视为人的“本质”,是劳动把人与动物区别开来;鄂兰则期望人类摆脱劳动。当我们说“拒绝工作”时,又是怎么理解劳动的呢?
王:鄂兰的劳动概念是比较清晰的。她区分了人类活动的三个领域:劳动(labor)、工作(work)与行动(action)。劳动,基本上是指维持生命的必要活动,这是一种自然必要性的活动,因此是最为低贱的——在古希腊,主要是奴隶和农民所从事劳动。工作,基本上是指手工艺人或匠人所从事的活动。至于行动,这是鄂兰最为重视的,她将直接在人们之间所进行的活动称为行动。这种行动意味著复数的人的共同协商与协同行动(即政治行动),有点类似于后来哈伯马斯所说的交往理性——哈伯马斯也认为劳动是一个必然性的工具理性领域,毫无自由可言。鄂兰觉得,现代社会变成了一个劳动者社会,或者说劳动动物的社会,因此政治被遮蔽了,现代社会因此成为一个沉默的、毫无生气的社会——因为只有行动才意味著交往协商,而劳动和行动都只是不需要他人在场的孤独的活动,而从事这种活动的人不能算是真正的人。鄂兰认为马克思和亚当•史密斯一样,他们在理论上擡高了劳动动物的地位,扼杀了行动。鄂兰的确要求摆脱劳动,但是在社会还不可能彻底摆脱劳动的情况下,她的共和主义必然是奠基于某些人成为劳动动物、某些人成为政治动物的社会分工之上。
相较而言,马克思的劳动观念就非常复杂。马克思所说的“作为人的本质的劳动”主要是指能动性的实践(对象化)活动,人的“本质”和自由只有通过实践过程才能真正体现出来。青年马克思认为,由于异化劳动的存在,人的活动反倒变成了压抑人自身的行为,因此人们往往对劳动避之不及。后来的《资本论》说法不同,马克思转而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待作为资本一部分的劳动。
不过,我所说的“劳动”,主要是指鄂兰式的劳动与工作,即一切有用性的活动;“工作”则主要是指近代资本主义所确立的劳资关系下的雇佣劳动。我们所说的“后工作”,也正是在摆脱雇佣劳动、从事自由实践这个意义上来谈的,并非绝对的无所事事——实际上,没有人受得了绝对的无所事事!想想监狱里的犯人就知道了。
鄂兰著作Between Past and Future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