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的幽灵,在当代法国思想中游荡!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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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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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的幽灵,在当代法国思想中游荡! (上)

借助于法国黑格尔思想的传播,一条思想开发的脉络也随之逐渐清晰起来。从唯灵论的“精神”问题转向对“存在”问题的是其中的一条主线。期间带来的是柏格森哲学与新康德主义哲学的没落,现象学与马克思主义的兴起。然而随后当“存在”问题如火如荼的被以各种方式谈论的时候,爆发了六八革命。革命带来了思想界的又一次转变,我们或可将其概括为从“存在”向“结构”的转变。只是这次转变在其思想理路上显现出一种断裂:存在问题总是以“人”为中心来讨论问题,而顷刻之间却被“无人”的结构主义所替代。就学理的自我演进而言,我们决不能仅仅用一个现实的六八革命的爆发来加以搪塞。相反现实的革命,在本性上是思想隐形变迁的显现。因此,从“人本主义”向“结构主义”的这种“突然”转变,需要一个学理上的追溯。

对这一转变的学理分析,在我看来,仍需立足于法国黑格尔主义的传播。因为正是在其日渐广泛的影响之下,这种转变才骤然发生。其中我们或从两条线索上找到原因:

首先,是法国黑格尔主义传播的主要管道:科耶夫的黑格尔研讨班。深受这一研讨班影响的法国思想家,不仅包括梅洛-庞蒂和沙特,同时还包括拉康,巴塔耶,傅柯。由此可见,二十世纪初期法国哲学中所盛行的现象学、人本主义与二十世纪中后期的结构主义,甚至后结构主义具有同源性。他们都源于当时的法国黑格尔主义。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在于,为什么科耶夫的黑格尔主义能够带来截然不同的两种后果?在我看来,其根本原因在于他独具特色的“欲望”理论。

1947年刚刚出版了《黑格尔导读》的科耶夫在给越南哲学家唐·迪克淘的信中坦言:“我的著作并不是一种历史性的研究;黑格尔究竟在他的著作中试图说些什么,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我只是借助于黑格尔的文本来展开我的现象学人类学。”随后在仅仅不到3000字的信中,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其理论本身做出了一种概括,而欲望理论不仅首当其冲,而且被著重强调:“至于我所说的‘对于欲望的欲望’也并不存在于黑格尔的哲学著作中,甚至我都不确定黑格尔是否真正的看到了这一点。我引入了这一观念,并不是对黑格尔现象学的一种评论,而是一种阐发。换句话说,我试图回到黑格尔诸多原则的前提,以及这些前提得以建构的逻辑推论。对于我来说,‘对于欲望的欲望’就是这些基本前提之一。如果说黑格尔没有清楚将这一点说明,那么就在表述的形式上,我实现了一次哲学的进步。或许这是我唯一的哲学贡献。”

由此可见,欲望理论是典型的法国黑格尔主义理论命题:完全脱离黑格尔的一种哲学构建。但它却显然沿袭了让·瓦勒对苦恼意识的强调。它从人是什么的追问出发,以怎样才能说出一个“我”为突破口,在我有所欲求中获得了启发,得出了人的存在本质是欲望。随后在人本主义的固有思维方式作用之下,继续追问著人与动物之间区分。当这种区分在欲望本性中无法实现的时候,科耶夫才道出了他最富有创造性的,“人是欲望著他者的欲望”的主题:“人类发生的欲望不同于动物的欲望(动物的欲望构成一个自然的、仅仅活著的、只有其生命感觉的存在),因为人的欲望不针对一个实在的、‘肯定的’、给定的客体,而是针对另一个欲望。”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的欲望“是空虚的一种揭示,是一种现实的不存在的显现。因而本质上不同于所欲求的物体,不同于一种物体,不同于静态的和给定的实在存在,始终在与本身的同一中维持下去”。

这样一种欲望理论的提出的重要性,显然不在于其对黑格尔哲学有怎样深入的理解,当然也不局限于为当时人本主义建构提供一种思考路径,关键在于,这种理论在将人的欲望转变为他者欲望,从而也就转变为一种空虚的同时,在本质上让人的本性与“空虚”等同起来。由此科耶夫的哲学人类学,虽然依靠辩证法将人的斗争,劳动和死亡等生存样态表述得惟妙惟肖,但却从理论的起点上抽空了人的本质。

人类发生的欲望不同于动物的欲望(动物的欲望构成一个自然的、仅仅活著的、只有其生命感觉的存在),因为人的欲望不针对一个实在的、‘肯定的’、给定的客体,而是针对另一个欲望。(VCG图片)

如果人在本质上是一种虚空,那么在这样的人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历史,社会以及人的生存状态的描述又能具有怎样的实在性呢?

人的这样空虚性随后在拉康的理论中,以精神分析的路径被更为彰显出来。由此这种“空洞”的欲望理论也几乎成为了当代法国哲学中的一个重要思想源头。巴塔耶对于耗费经济学的分析,傅柯对于疯癫的,以及德勒兹对于资本主义欲望机器的强调都直接继承著这种空洞欲望的理论倾向。而他们的理论则或者代表了从“存在”向“结构”的转变,或者就是“结构主义”理论本身的一部分。

为了进一步理解这一从“人”向“无人”的转变,我们还有另外一条线索可供参考:这条线索恰恰外在于科耶夫的黑格尔研讨班。但却仍然在黑格尔的阐释路径上展现了这一转变。这就是伊波立特个人的思想转变。伊波立特有意逃避科耶夫的黑格尔研讨班,因为他怕在不能充分理解黑格尔的情况下受到误导。而这种误导显然在当时已经形成并且相当普遍。伊波立特作为一个试图真正理解黑格尔究竟说了什么的人,一直坚持自己直接的,独立的阅读黑格尔。并分别于1939年和1941年出版了其《精神现象学》的经典译本。这个译本不仅是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在法国的首部译本,而且至今仍被法国学界视为是最为优美的一个译本。虽然对它的术语的翻译随后出现了诸多诟病,但其优美的法语,让法国人第一次真正的能够读懂理解黑格尔。当然其中必然带有著伊波立特对于黑格尔的独特理解。

就伊波立特本人的思想来说并没有特别富有独创的地方。他除了为法国的精神现象学研究提供了一个可读的译本之外,就是不自觉的仍旧沿著法国黑格尔主义的特有理论路径走下去,通过对苦恼意识、欲望、生命等主题的研究来阐发了黑格尔,马克思,以及德国的现象学。因此早期的伊波立特虽然逃离了科耶夫的研讨班,但却显然没有逃离当时整个法国黑格尔主义的主调。然而随后在其对海德格和尼采的接受中,我们却可以发现法国当代哲学从人本主义向结构主义转向的另一个理论原因:

从1952年的论文开始,我们在伊波立特的著作中逐渐看到了两种力量的并存:一方面是对于阐发黑格尔思想的坚持,另一方面则是对于“人本主义”的放弃。而这两者的结合就是当时的法国黑格尔主义的基本倾向。伊波立特在此时对于人本主义的放弃源于海德格对于人本主义的批判。1947年海德格特别针对沙特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本主义》写作了著名的《人道主义书信》。在其中将人本主义与他一贯批判的形而上学看作是共谋关系。

这个译本不仅是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在法国的首部译本,而且至今仍被法国学界视为是最为优美的一个译本。虽然对它的术语的翻译随后出现了诸多诟病,但其优美的法语,让法国人第一次真正的能够读懂理解黑格尔。当然其中必然带有著伊波立特对于黑格尔的独特理解。(unsplash 图片)

为什么存在这种共谋关系?在海德格看来:“人道主义的这些种类有多么不同,它们在下面这一点上却是一致的,即:homo humanus(人道的人)的humanitas(人性、人道)都是从一种已经固定了的对自然、历史、世界、世界根据的解释的角度被规定的,也就是说,是从一种已经固定了的对存在者整体的解释的角度被规定的。”换言之,所有的人道主义在回到“人是什么”的追问之时,都将人界定为某类存在的一份子,诸如“人是理性的动物”、“人是会说话的动物”……等等。于是人成为了某种种类中的一种,所以对这一种类所具有的种种描述同样适用于人,因此海德格认为这种人道主义就是一种形而上学。因为它的规定方式,即它所谓的本质存在是固定不变的,并没有就此揭示出人之不同于动物与植物等各种自然存在的区别所在。甚至沙特对人的界定也同样被海德格视为一种形而上学。当沙特将存在主义界定为“存在”先于“本质”的时候,所完成的不过是对柏拉图以来“本质先于存在”的形而上学命题的颠倒。“这种对一个形而上学命题的颠倒依然是一个形而上学命题。作为这个形而上学的命题,它就与形而上学一起固执于存在之真理的被遗忘状态中。”

海德格在此对人道主义的批判惊醒了许多沉迷于哲学人类学的法国学人的迷梦。不仅如此,海德格还用“思”点出了如何让那被遗忘的真理显现出来,就是不要行动(这一点与沙特的人本主义相反对),而是要让它自己平静下来,保持某种事物的本质,保持它的基本要素。理由是,人仅仅充当著存在的守护者,而绝非存在的主体。这一点从根本上改变了法国哲学理论开发方向。而对于仍然坚持著对黑格尔进行文本阐发的伊波立特来说,这一转向最为明显。在对黑格尔逻辑的探讨中,伊波立特说出这样一段话:“在现象学之中,我们研究著本质,探寻著哲学家和艺术家的目的,但我们却将本质与存在本身区分开来。它们仍是一种属人的阐发,或多或少的带有著主体性的色彩,或多或少的被认知,但我们没有给它们以本体论的基础,我们没有显现他们的本质必然性。拒绝成为一种绝对知识的现象学,它的最终结果是黑格尔的逻辑,它是一种关于文化的哲学。这种哲学列举了所有经验的丰富性,以及表达这种经验的丰富性,但它却没有能够克服人本主义——通过人来阐发存在。由此,物自体的幽灵就总是不断重生,并让人本主义再次成为超越所有知识的一种信仰。”

如果不是人来阐发,那么该由谁来阐发?伊波立特这样说:“是存在在人之中言说,这个被展开的存在,这个绝对的逻辑,代替了一种形而上学……穿越了人本身。”这时的伊波立特显然将海德格对人本主义的批判运用到了他的理论当中。1953年伊波立特还曾为海德格的“什么是思”的法文译本写了一个简短的介绍。随后在其《逻辑与存在》当中,伊波立特更为明显的昭示了法国哲学在1950年代的海德格的转向。因为在其中,伊波立特再一次对黑格尔的逻辑进行的阐发,只是这一次所运用的是晚期的海德格思想。例如语言学被视为了逻辑与存在之间实现勾连的基本途径。

虽然伊波立特仍然将黑格尔作为阐释的基础性文本,但人本主义在其中的退场已经是不可阻挡的趋势了。而伊波立特的变化在那个时代富有相当的代表性。因为几乎所有随后的结构主义,甚至后结构主义的思想家都曾经经过法国黑格尔主义的洗礼而进入到对现象学、存在主义、人本主义的思考,那么自然,晚期海德格通过黑格尔的再次传入,也必然成为“无人”的结构主义的最终推动力。

在黑格尔幽灵的徘徊之下,法国当代哲学实现了从“精神”到“存在”,从“存在”到“结构”的转换轨迹。不管这种种转变是逐渐形成的,还是在狂风骤雨的革命中一夜成就的,在其学理层面上,依托著黑格尔的文本进行著一系列哲学构造的法国黑格尔主义始终如同一个思想的导火索,引发著当时进入法国的各色新的思潮的迸发,然而自身却总是作为一个隐形的背景而无法得到研究者的认真对待。而本文所做的工作也只能算是揭开了法国黑格尔主义的冰山一角而已。

(本文原刊登于《学术月刊》2010年9月,来自激进阵线联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