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49》之前,来回顾82年的《银翼杀手》吧!(一)

撰文: 陆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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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生人Roy费尽全力从外星殖民地Off-World回到地球,来到制造者Dr. Tyrell面前,将之称为“父亲”(Father),向他探问生命的奥秘——“我想要更多的生命,父亲。”

I've seen things you people wouldn't believe.

Attack ships on fire off the shoulder of Orion.

I've watched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 near the Tannhäuser Gate.

All those ... 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 like tears...in rain. Time to die.

Roy, Blade Runner

眼睛,与心灵的诞生

首先必须问:这是谁的眼睛?这是在谁的凝视之下,展现的城市?

那是仿生人Roy,自以为是人类的Rachael,还是银翼杀手Decard?三者的差异,将赋予开场的凝望镜头完全不同的意义:对Decard而言,那是使人怠倦的城市常态,他所欲逃离的生活场景;对Roy而言,是以生命为押,必须抵达的、有“父亲”(Father)存在的目的地。我们无法想像的是Rachael,那个以Dr. Eldon Tyrell(仿生人之父)女儿自居、坚实地相信自己拥有“记忆” 的致命美人(femme fatal);我们不知道,她的“生命”中渴望逃避或必须追求的事物为何。

拉冈在The eye and the Gaze中强调,眼睛只是暗喻;观者观看之前,便存在著一种“(他者的)视线 / 目光”(pre-exsistence of a gaze)。眼睛与目光是断裂的存在,要知道眼睛所见,便要先了解目光的期待。

眼睛只是暗喻,目光才是自我——那先验存在的栖身之处,那是检验主体的进路。电影中测试仿生人的的装置“孚卡系统”正是以眼睛为入口:镜头对焦受试者的瞳孔,银翼杀手进行发问,由受试者的瞳仁浮动观察其情绪反应。“孚卡系统”建基于此:其一,人类的情绪涉及内分泌或脑电波的生物学概念;其二,生物的生命过程为累积情感经验,对特定的事情(如青春期欲望与羞耻交缠的回忆)有情绪反应。

目光与精神 / 灵魂的联系,是精神心理学家极为感兴趣的话题。他们发现,在因为婴儿初生的数日,眼睛就能对光线有所反应;一个星期后,婴儿就试图观看,开始模糊而犹豫地转动眼睛;两个星期后,他就能盯住一个近处的事物;到第六周,婴儿的视觉便是坚定而有选择的——目光形成了。罗兰·巴特将这段时间称为:“心灵”诞生的时间。

记忆与共感

或许这就能够理解,为什么电影中的人类预设仿生人并无心灵与情感:仿生人只有四年寿命,从“出生”的一刻即直接进入成年,可以成为劳动人口 / 工具的年龄,不具备其他的生命经验,亦没有那个“寻找目光聚焦之物”的过程;而人有完整的成长历程,这与“眼睛”有关,我们借由“看过”建立情绪经验,并且由此建立人类独有又互通的共感(或换个拉冈的说法,观看模式决定了原初压抑——那人所共有的、得以生成独立个体、因为“阉割” 而来的创伤经验) 。

《银翼杀手》原著作家Philip K. Dick很早便开始关注共感的问题。在早期的短篇小说〈小黑盒子〉(1964)中,他描写了一个新兴宗教“摩瑟党”,党内的信徒通过握住“共感箱”的把手与宗教领袖建立“共感”,进行对话,并且感受到宗教领袖的身心感觉。PKD表示,《银翼杀手》(1968)是这短篇的衍生。电影改编依然精准地捉住了原著对共感的关注,而这里的共感,来自于记忆。更准确地说,是影像记忆;这也是为什么“眼睛”成为贯穿整套电影的记号——从一开始没有情感地观看城市战争的眼睛、孚卡系统对瞳孔的分析、Roy在最后以挖眼的方式杀死创造者Dr.Tyrell。

(“孚卡系统”测试,《银翼杀手》电影剧照)

谈论视觉与共同感,大概很容易就想起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安德森认为现代民族国家的“认同感”建基于宗教神圣没落、印刷资本主义兴起,借由大众小说与报纸的文字(阅读)经验,想象民族这种“世俗的、水平的、横断时间的”共同体。除了上述的媒介以外,安德森还提及了博物馆与地图作为 “再现”(representing)民族这个想象的共同体的技术。安德森延续了本雅明〈可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对媒体的讨论,将民族的想象划为“资本主义”—“印刷技术”—“人类语言宿命的多样性”三者重合的结果。

然而在《银翼杀手》,从其中东西混杂的城市景观、语言与人口组成,可见“民族”的边界已然没落,斗争的疆域已然移至人类与仿生人之间。纵然时代更替,神圣没落、“资本主义”与“复制技术”(即先前的“印刷技术”)依然在构成共同体想象中担任至关重要的角色——为配合外星殖民而仿照人类原型制造出人造人,让他们犹如奴隶般担当最底层的厌恶型工作;Dr.Tyrell为了自我的愉悦,将真人的记忆移至仿生人脑中,再现“上帝造人”的“游戏”。

如果说小说与报纸是旧日共感的生成技术,令人相信某种由群体共享的生命经验,那“照片”在《银翼杀手》中担任的角色,显然与其相似。在Decard揭发Rachael只是仿生人之后,Rachael带同自己的“童年照片”力证身份。共同感依赖技术建立,但Rachael的处境演示了其中的荒谬与危险。本雅明所言的“可技术复制”指向艺术形式,艺术实现其展览价值,与宗教的膜拜仪式脱离,转而与群众连结,广泛的群众是其主要的接收者,同时亦可以成为艺术中的主角,相关例子可以想像港台节目《铿锵集》的内容。但是,当这种“可技术复制”的技术不再限于艺术作品,或换个说法,“人”本身成为“可技术复制”的物件,而操作技术者为了让“造物”相信自己就是“本真”存在,认同技术者的价值,因此继续使用复制技术“再现”其在场的证据,让他见证自己的存在……这看似荒谬的复制与认同循环,难道不是与某些宗教信仰者分享自己的“信念”与“见证”时的逻辑关系出奇地相似吗?

“父亲”

“父亲之名”并非生理层面的父亲,它代表的是法律与家庭秩序,是先于人自身存在的法规认知。

仿生人Roy费尽全力从外星殖民地Off-World回到地球,来到制造者Dr. Tyrell面前,将之称为“父亲”(Father),向他探问生命的奥秘——“我想要更多的生命,父亲。”(I want more life, Father.)随之而来是Roy与Dr. Tyrell势均力敌的、关于生物科技的讨论。如果有看导演的新作《异形:圣约》,不难发现两套电影的遥遥呼应:“初生”的仿生人David对“父亲”Peter Weyland生命起源、进化的追问。两个场景遥遥回响,从人的位置,对生命溯源与物种进化的寻思,并且探索人对于其他生命体/类生命体的权限:人若果能依靠知识与科技创造出仿生的“存在”,这个“存在”是生命体还是单纯的人类造物——与所有我们发明、持有、使用的工具无异;若果人具有创造人类生命体的能力,是否就迈入了那可能的、凌驾于众生之上的“造物者”行列,同时因此得以以人类意志凌驾类生命体的意志,决定其存在的方式,并且具备剥夺其存在/生命的绝对权力。

(创造者Dr. Tyrell,《银翼杀手》电影剧照)

有趣的是,两部电影中的仿生人最后处理自身与人类生命的关系、人性为何物、生命的意义之时,呈现了相当不同的方向:1982年的Roy选择了救世(关于牺牲与救赎),拯救了身陷险境的“银翼杀手”Dekard;2012年的David则选择灭世,在结尾将异形胚胎混入殖民太空船“圣约号”(Covenant)储存的活体胚胎中。两套电影对仿生人的刻画皆可以以圣经角度进行解读,关于救赎或是伪神的回归,然而还是让我们将重点先放回《银翼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