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49》之前,来回顾82年的《银翼杀手》吧!(二)

撰文: 陆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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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体模型,总是最能引发情欲的幻想,又难以与女性主义提到的“物化”摆脱关系。偷渡回地球的仿生人中,Zhora与Pris同为女性形体,电影有意将她们与其他女性塑胶模型或玩偶并置,二者的死亡场景,都是在女体模型的包围下展开的。

前文回顾:在《2049》之前,来回顾82年的《银翼杀手》吧!(一)

仿生人 / 物

哈乐崴(Donna Haraway)于1985年发表著名的〈赛博格宣言 〉(Manifesto for Cyborgs: 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alist-Feminism in the 1980s),其中将赛伯格(cyborg,机械人、机械生物、改造人、仿生人皆在此列)与女性主义连结,期望女性主义的发展能够摆脱本质主义与认同政治的迷思。哈乐崴提到,赛伯格神话是“关于被逾越的界线、有力的融铸,以及危险可能性”,以此作为改革的力量所在。在文章的开首,哈乐崴点明在赛伯格的科幻作品将打破人类和动物、动物—人类(有机体)和机器、物质(physical)和非物质(non-physical)的界限,以此论证,在“我们”这个能指与“认同感”之间,是无法简单地以自然/本质或者更抽象的“受害者位置”作为认同基点。

简单地以女性主义为例,白人女人与有色女人之间,其中的经验差异并不能轻易地以生物本质“女人”约化,单纯地以“女人”作为认同建立点,最后必定会与个人落差带来的矛盾再遇,成为运动进行的极限。复杂的个人经验固然不可能归于统一,但是并不代表二者无法联合。以哈乐崴的说法:“透过结盟(coalition)——亲近性(affinity),而非认同”作为组织方法,肯定界限的存在,以“接触”——如同电路的装崁那样,实现一种允许差异的交接。赛伯格的存在是一场“边境战争”(a border war),允许人们摆脱父权体制、殖民主义和资本主义构成的分界,联通异质进行抵抗。

《银翼杀手》无疑是一个赛伯格文本,而且在共同体的界限与认同之间,呈现了比哈乐崴提及的分类更为复杂的维度。哈乐崴将模糊性作为连结与革命的力量,《银翼杀手》就是探讨这种含混带来的忐忑与恐惧。

主角Dekard作为人类(姑且当他是“人类”),因为“银翼杀手”的身份,追捕从外星殖民地Off-World逃回地球的仿生人。故事发生在2019年的洛杉矶,若根据Philip K. Dick的原著小说,电影中连绵如永夜临至的大雨,是核灾的后遗;亦因如此,只要是体格合格的幸存人类都去了Off-World,寻求那在电影中不断响起的宣传广告里的乌托邦——“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既然地球已变得如此不堪,为什么仿生人依然执著于重返地球呢?事实上,仿生人具备比人类更为卓越的外貌、体能与智力,特别是电影中“连锁六型”(Nexus-6)的仿生人,甚至已经发展出媲美人类的情感系统;但是在外星殖民地中,他们犹如奴隶般生存,负责各种人类所不喜的底层工作如垃圾清洁或性工作等,而且,他们只有短暂的四年寿命。仿生人Roy正是为了寻求延长同伴寿命的方法,才回到地球,执意与制造者Dr. Eldon Tyrell见面,渴求破解生命的奥秘。

“人类”与“仿生人”,大概能与哈乐崴所指的“动物—人类(有机体)和机器”对位。电影在此基础下再作细分,将机器分为三类:普通的人型玩偶,形态与思想几乎与人无异的仿生人,还有与原生动物无异的仿生动物。

电影当中除了仿生人,还呈现了不少形神兼具的仿生动物,如Dr. Tyrell的猫头鹰,Zhora的蛇。仿生动物要比仿生人的价值来得更高,前者是人类情感的寄托、地位的象征,越是与动物原型贴近价值越高;另一个则是作为奴隶可随意随时杀死/除役(retirement),并且因为与人类相似而引发恐慌。普通的人型玩偶也是无伤大雅的存在,如同仿生动物一样,成为人类情感的慰藉——基因设计师J.F. Sebastian因为身体缺陷独留地球,居于荒废的大楼之内,当仿生人Pris询问他是否寂寞时,Sebastian回答自己从不寂寞——宽广的公寓里,放满了他称之为“朋友”的人型玩偶。

由此引发的是两个方向异回的思考。第一,倘若人类作为情感动物,而人的形体面相作为最能引发感情的介质,那么,仿生人要相似到怎样的程度,才能够引发人类的“感情”呢?要如何定义这“感情”呢?

女体模型,总是最能引发情欲的幻想,又难以与女性主义提到的“物化”摆脱关系。偷渡回地球的仿生人中,Zhora与Pris同为女性形体,电影有意将她们与其他女性塑胶模型或玩偶并置,二者的死亡场景,都是在女体模型的包围下展开的。没有情感的女体模型是单纯的欲望容器,可以轻易地废弃,损坏之后有无数相似或功能有异的分身替换;那Zhora与Pris也只是上述模型系列的产物吗?纵然Dekard一再声称仿生人的利益与己无关,他著重的只是工作程序,某程度上是另一种“清洁工人”的存在,然而杀死这些高度智能的仿生人后,依然会手震心悸,怀疑这个“除役”的动作是否单纯如debug(排除网络故障),“除役”与“杀生”的距离究竟是什么;最后,他甚至爱上了与人类无异的Rachael。

日本大阪大学的机器人学学者石黑浩,于2005年为爱知世博会制造了以NHK电视新闻主播藤雅子为原型的复制人。谈及机械人发展的将来时,石黑浩认为,人类对极像人的机器反应比较好,因为相近的外形能够引发人与机械之间的自然沟通——机器人是人类外观与咨询媒介的结合。

果真如此吗?在此引用布希亚(Jean Baudrillard )在《物体系》中使用的一则寓言:

故事发生在十八世纪。一位熟悉钟表机械的魔术师,做了一个自动木偶(automate)。由于木偶是这样完美,动作如此柔软自然,当魔术师和他的作品一起在台上出现时,观众反而无法区别谁是真人,谁是木偶。此时魔术师被迫把他自己的手势机械化,而且以极高的巧妙,使他自己的外表产生轻微的破绽,如此他的表演才能得到意义,因为与其让观众后来因为长时间搞不清楚谁是“真的”,因此陷入深深的焦虑中,还不如让他们把人当成机器,把机器当作人。

在寓言中,因为木偶(机械)与魔术师(动物—人类)过于相似,观众陷入深深的焦虑,魔术师必须将其中一方的相似度调低以安抚观众的情绪。这则奇特的故事正正指出了赛伯格研造的困境——一方面,人类对人工智能的终极目标,是提升机械与生命体的相似度,使其成为可与之情感互通、交流与沟通的“造物”;但是当“造物”具有与人类极度相似的思考/运算机制时,人类又因为混淆陷入深深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