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眼中的小王子(下):隔夜油炸鬼?评《小王子的领悟》的误读
作者:Y.t.Chan
(I) 《领悟》的独特书写方式
周保松在第十章《选择》和第十一章《驯服的,就是政治的》中,向读者透露他写作《领悟》的一个出发点,让人知道他耗力完成这部看似和政治哲学——他的研究专长——无关的作品,目的为何。心水清者也许留意到,周保松要用纯真浅白的语言,揉合人生和政治哲学,跟读者分享他理论加上实践的成果,激发大家迈开自我蜕变的脚步,同时为社会带来转机。“一段真正美好的关系,不论是友情还是爱情,都应是互相驯服和彼此尊重。但怎样才能做到平等尊重?除了个人的德性修养,是否也需要一个公正的社会制度在背后支持?”(页153)答案是肯定的。正由于驯服对每个人来说都重要,他认为在公在私,我们也有必要“一起去改变制度”,使更多人有条件活出一种公正、有爱的生活——这其实是一套由小我到大我,由人生意义到大众福祉的哲学思想。
由于《领悟》面向普通读者,要发挥哲学的感染力,说理方式跟写正规论文不同(周保松在《代结语——因为读者的领悟》中有谈及)。投入第一身情感的笔触,使遣词用字的准绳度降低(例如取“绝大部分人”来加强语气,舍比较保险但有距离感的说法“估计大多数人”)。受过高深哲学教育的人,未必(懂)欣赏他这种没将严谨论证和概念准确性放首位的写作实验(周保松语)。在《大人的童心》中,童心便有较感性和浪漫化的演绎,还交替用“童真地活著”、“心怀赤子”表达用心去做梦的生活态度。语调较真挚温柔,用字较变化多端,分析较平易近人,是要触动曾经有过梦想的读者,唤醒她/他们的记忆和心灵,以对抗主流社会加诸其身上的种种压抑——《领悟》受中学生欢迎,多少说明周保松的尝试是行得通的。
就算是普通读者,只要用心看过《领悟》,即使和我一样对周保松的见解有保留,都不会忽略全书的题旨和中心思想,随便加以批评。部分哲学人却拘于小节,不理会(或不理解)《领悟》背后的问题意识和关怀所在,把“童心”、“爱”和“驯服”这些助人活好自己的核心概念,从整体讨论脉络中抽取出来,作断章取义式的针砭。当作逻辑分析的表演,卖弄给读者看,这样做未尝不可;但将注意力集中在枝节上,是不会对《领悟》构成有力的质疑和拷问,亦无助作者/读者加深认识书中道理,展开深入且有意义的对话。
王伟雄教授曾经在01哲学撰文回应周保松教授的作品,全文请阅:小王子的虚幻世界:读周保松《小王子的领悟》
(II) “似乎间接”小题大做
举个例,美国加州州立大学哲学系教授王伟雄,便曾经撰文——〈 小王子的虚幻世界:读周保松《小王子的领悟》〉——批评周保松,指出童心与社教化的虚假对立。他引述《领悟》中的一段话:
“但在真实世界,我们绝大部份人,都是忘记了自己曾经年轻过的大人,甚至都变成自己年轻时最不喜欢的那种大人。要恢复童心,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因为它要求我们在明白大人世界的各种游戏后,甚至在跌过痛过后,仍然能够走出来,珍惜小孩子生而具有的那些美好品质。”(页38)。
王伟雄认为,周保松似乎间接回答了他以下问题:“是否大多数大人都没有这些特性(下称这些特性为‘美好品质’)?”他进而认定周保松有一个前提:“童心是美好品质的充分且必要条件”,并加以反驳。问题是,他凭“似乎间接”这种想当然的解读,就指周保松假设“童心是美好品质的充分且必要条件”,到底合不合理,公不公平——按他的标准,我提出以上疑问,又算不算似乎间接回答了以下问题:“是否大多数推理能力好的人都有盲点?”周保松认为“绝大部份人”在成长过程中失去童心,并且几乎没有可能恢复,但不等于否定大人有一些童心以外的美好品质。照周保松的意思,童心是和我们的生活态度相关,实在没必要把它诠释到王伟雄所讲的那么尽。况且,他字里行间也无如此表述过,我们不应该过度解读“珍惜小孩子生而具有的那些美好品质”这句话,把源于小孩子以及被理解为小孩子较容易有的东西(童心),扩大理解为美好品质的充分且必要条件。基于一厢情愿的演绎,将周保松原本没有的意思强加在他身上,再加以批评,这到底是“似乎间接”抑或颇为直接的“老屈”呢?
王伟雄指出,很多大人没有童心,但同样善良、好奇、敢于信任他人和与别人建立亲密关系等等,充其量证明周保松说“绝大部分人…….”欠准确,但不代表社教化的影响无关痛痒,而且微弱到不构成所谓对立的地步。失去童心的大人可以有美好品质,社教化不会令——绝——大多数大人变劣质,但王伟雄口中的这些事实,不足以全盘推翻周保松的观察结果,将童心和社教化互相排斥的关系完全取消。之所以如此,一方面,因为社教化的结果往往是失去童心——这一点王伟雄自己也赞同;另一方面,“见尽人生百态,仍然能够保存童心”(页37)——周保松以小王子为例,虽明知做到的人不多——“总是可以不受别人影响。”有童心的人我自求我道,对社教化有(较强)免疫力,也符合一般人见解。换句话说,童心和社教化——即使如王伟雄所讲——就美好品质而言,没有必然的对立关系,未至于势成水火,但中间仍存在此消彼长的张力。有此张力,就有一定程度的对立成分。既然有对立,即使未够尖锐,未够必然,也不能评之为虚假,否则,就是失实的陈述。
问题是,他凭“似乎间接”这种想当然的解读,就指周保松假设“童心是美好品质的充分且必要条件”,到底合不合理,公不公平——按他的标准,我提出以上疑问,又算不算似乎间接回答了以下问题:“是否大多数推理能力好的人都有盲点?”(VCG图片)
(III) 对错焦的质疑
王伟雄在《小王子的虚幻世界》又问到:“失去童心的大人仍然可以有美好品质,如果童心之可贵在于这些美好品质,只要能继续保持美好品质,失去童心又何妨?”假如王伟雄有认真看过《领悟》,又明白作者的写作理念和哲学思想,便不会这样问。周保松之所以认为有童心比没童心好,是因为“(童心) 要你用心珍惜童年时曾经有过的梦想和价值”(页45),而非胜在超然独特,胜在有一些天上有地下无的(其实大人同样可以有的)特性。王伟雄花唇舌说小孩可以有坏思想,大人可以有好心肠,斤斤计较大人和小孩的品质差距,认为没有周保松所说的那么悬殊,其实是捉错用神,没把握到重点。
周保松关心的不是统计学数字,究竟有几多成小孩具备他所形容的童心,对他来说,并非那么重要——只要一般人大致同意他对童心的理解,便不成问题。《领悟》的童心,是周保松政治和人生哲学的立足点,判别一个选择的优劣,即视乎有多忠于自己。有了这价值观的锚,知道值得追求什么,人生如何活得有意义,就同时意识到限制何在,再不是人云亦云,被羊群心理牵著走,或活在无形的枷锁中而不自知。要克服和超越,该怎么做,有关的问题和答案,都可从《小王子》中领悟到——周保松是这般认为。
另外也有其他作者回应了王伟雄教授的文章,可以参阅:童心、爱与驯服︰读王伟雄《小王子的虚幻世界》
(IV) 老屈、误判和任意批评
由小我到大我,由追求童真地活著到加深认识,以至改变社会,关键在于有没有真正选择——各概念间有逻辑上的关连,这些关连形成《领悟》的隐性结构,因为周保松的哲学书写方式有点迂回,所以不容易发掘出来。“只有明白选择的内涵和价值,我们才能体会自由的可贵,也才愿意在不自由的环境下努力争取自由。”(页139)周保松一直关心,人在选择时受到多少限制,又可以如何冲破种种封锁——这和他研究自由主义有关。常人做一个对得起自己的选择,未必为身边人/主流社会所认同。由此可知,社教化只是其中一道阻力。这种内化了的阻力,如同油彩涂在人生的画布上,不容易靠主观意志消除(所以周保松在第三十九页提到能力问题。)对人造成无形约束,限制了选择的自由,随时更多是在第四十一页提到的社会认可网络。他用小王子的故事和人物借题发挥,也旨在说明人是可以,亦应该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摆脱/解除这个网络的束缚,选择有尊严地实践理想,活出属于自己生命的那一道风景(这就是选择的问题)。
在《大人的童心》,周保松花了不少笔墨谈社会认可网络。它和社教化有微妙的关系,但并非同一回事,二者分别对人构成不同性质的影响。王伟雄的分析,却将能力问题和选择问题二合为一,毋视《大人的童心》主要聚焦的外在“认同”危机,是有别于社教化的内在指导力量,便抛出一个结论——童心与社教化的虚假对立。把二者简单对立起来,作为批评重点,这种处理手法不妥当之处,在于把周保松两个讨论方向模糊化为一片,使读者的注意力错误集中在社教化之上。为了方便,同时令自己的论点显得更有说服力,简化和弱化周保松的意思,这并非一种尊重对手(文本)的做法。社会认可网络,经过王伟雄的过滤,失去原有的理论角色和位置,个人选择再谈不上有特殊意义(社教化对性格的影响根深蒂固,很难选择割离;相比之下,靠个人意志选择不受社会认可网络摆布,机会较大),等于把周保松的领悟要旨搁在一旁——即使社教化的影响一直存在(画布的比喻),人们仍能忠于自己,抵住群众压力,选择走第三条路,做真正自由的人。
批评不是问题,周保松确实有解说欠细致和未够深思熟虑之处(可参考上文:异端眼中的小王子(上)——评周保松《小王子的领悟》);但《领悟》毕竟不是心灵鸡汤,而是一本对人生、对人类都寄予深情的哲学书,看似结构欠严谨,背后其实有一套理论骨架在贯彻著,支撑著表面那层较软性的文字内容(可参考页186)。评论这样的一本书,在演绎文本时,要避免移花接木,使抽取出来的段落原意大量流失,或失去在特定脉络下才显现的意义。若是高手的话,更应该将其话语诠释到最强,才加以反驳——除非作者犯下一些低级错误;就算不理会全书讲什么,单单分析其错处,都有证伪存真的价值。如今所见,不是周保松有一些思考方法上的谬误,用作反面教材,而是王伟雄基于一己之见,断章取义,抽秤《领悟》几个重要概念,置全书的讨论脉络于不顾——周保松笔下的童心、爱和驯服,互相呼应著一个理想社会与美好人生的图像,同不同意是一回事,但用煎皮拆骨的解读方式,产生误导读者——使其看不到《领悟》的精要——的客观效果,便不值得欣赏。先是老屈,继而误判,再肆意批评,对周保松固然不公平,对读者亦不见得有益处。
(V) 喜欢吃隔夜油炸鬼的人
王伟雄的《小王子的虚幻世界》还有很多其他值得讨论的地方——譬如他认为小王子和玫瑰之间的爱很肤浅,“驯服”则是一个只有虚假深度(bogus profundity)的词语,都很值得商榷。专栏作家冯睎干便写了《小王子的爱情》和《驯服是爱》两篇文章反驳他:“作者不单要写深刻的爱,更要深刻地写爱,[……]他在意的,是平凡人的充满缺陷和遗憾的爱,这种爱情在天真中萌芽、于误解中失散,最后只在回忆里获得迟来的觉悟,一种聊胜于无的救赎”,“作者是要借此强调一个母题:人往往遗忘最简单的道理”,简单几句话,已尽显功架,教读者知道《小王子》如何以简单的故事讲深刻的道理,把王伟雄完全比下去。
作为异端,我其实不太认同周保松或冯睎干把《小王子》看得如此纯情。以“驯服”为例,不论根据现实情况,抑或书中隐含的意思,建立关联的过程,不能排除征服的成分。人世间的“爱”,本来就和各色各样的“欲”分不开——包括占有欲和控制欲。狐狸作为小王子的人生导师,教他驯服之道——这仅是其中一种解读。我倒认为狐狸像觊觎小鲜肉的徐娘,借教导之名接近小王子,实质要乘虚而入,勾引他,驯服他。他最终得了手,但小王子开心过后,发觉自己忘不了玫瑰,最终决定离开,是故狐狸才有如失恋般伤感不已。
我无意勉强别人接受我这套另类见解,我只是想指出,狐狸和小王子的关系有不止一种诠释。周保松基于他本人的纯爱观,不会有离经叛道的解读,《小王子的领悟》自然也不会发掘作者圣修伯里复杂的一面。王伟雄表示,他批评《领悟》,是要借这本书表达他对《小王子》的不满——这样借力打力,只会被周保松纯情的演绎所局限,无法展露和讨论《小王子》潜在的复杂性。王伟雄的做法,是证明不到他对《小王子》的负评有坚实理论根据。伟大作品每每有供读者多重解读的可能性,过于狭窄或欠开放的阅读方式,很难给予一本文学经典公正而全面的评价。
当然,如果对《小王子》评价低,纯属王伟雄个人口味的问题,那就没什么好说了。情况如同新鲜炸成卜卜脆的油炸鬼,金香可口,不论知名食家抑或贩夫走卒,人人爱吃,个个赞不绝口。偏偏有人唱反调,大赞隔夜油炸鬼“淋劈劈”,冻冰冰,方是人间妙品。我们很难,亦不必要教化他,毕竟口味是很个人化的事。但假如他自以为见识比其他人高,反过来批评那些贪新鲜者的舌头有问题,不知美味为何物,他的理由却又如此不消提,这时候,我们可以做的,或者就是礼貌地笑一笑,说句“多谢你的意见”。
由于我真正要评论的是周保松《小王子的领悟》,关于王伟雄的话题不宜说太多,我便就此收结了吧。
(VI) 结语
无疑,我是不满意《小王子的领悟》的,因为在我眼中,它尚未完成,尚有很多问题要回答。周保松尝试开辟一条哲学书写的道路,我不知世上有没有人或有多少人走过,在香港,他应该是一个先行者。这个写作实验——著重哲学的感染力,不会视说服人为单纯的论证工作——很值得欣赏,很值得支持。正因为我敬重周保松所作出的努力和贡献,所以特别花时间写这篇文章评论他的著作。对一个哲学人的重视,就体现于对他的批评有几认真和几严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