诠释学,或怎样阅读一个文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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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文本要精读:要细致、全面、反复地阅读它们。理解一个文本,部分在于要看到作品中不同主张之间的关联。另一部分则在于要在阅读时意识到自己的预想并对这些预想进行质疑。在研究中国思想的时候,我请求你们都要这样做。

前文:诠释学,或怎样阅读一个文本(上)

[美]万百安 著

王立秋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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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阅读中国哲学的文本?西方学者如何介入研究中国思想?这篇文章从西方读者的视角出发,藉诠释学的理论来指导我们如何阅读一个文本。作者提醒我们,要关注作品中不同主张之间的关联,也要对自己的阅读预想时刻保持意识和质疑。作者万百安(Bryan W. Van Norden, 1962- )是美国学者,斯坦福大学博士,现任瓦萨尔大学哲学系兼中国与日本研究部教授,2014年任武汉大学哲学系客座教授。本文译自Bryan W.Van Norden,”Hermeneutics, or How to Read a Text”, in Van Norden, Introduction to Classical Chinese Philosophy,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2011, Appendix A, pp. 224-235.

II, “我们的”世界观和“他们的”

第二个诠释迴圈是在文本与读者之间。在思考“孔子在说学的时候他的意思是什么”的时候,我们已经遇到过这个迴圈。如果你和这本书的大多数当代读者一样的话,那么你很可能会有一两个关于教育目的的看法。这些看法之一植根于柏拉图的思想,另一个则源于法兰西斯·培根。柏拉图认为,最好的生活是理论研究与理解的生活。根据这种看法,关于像数学和纯科学那样的东西的“学”本身就是值得做的。当诗人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莱(Edna St. Vincent Millay)说“只有欧几里得看到了裸体的美”的时候,她在表达的,就是一种柏拉图式的情感(注释二)。柏拉图认为,理论的理解也会使你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他相信智识思辨有助于人们学著超越日常世界的诱惑和狭小的关注。但这不必然使知识有价值:知识是为知识而知识的。

与柏拉图相比,法兰西斯·培根则是以“知识就是力量”的主张而著称,或者,就像他本人说的那样,“人类的知识和人类的力量归于一”。培根生活在科学革命刚开始的时候。他鼓励人们不要只搞理论,也要去做实验,并学会如何控制世界。

想一想,这场辩论你会站在那一边。你会享受为学而学的“学”吗?知识对你来说是刺激而有趣的(无论你能否应用它)吗?你是否认为智识上的活跃和好奇就能使一个人成为更好的人(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就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或者,对你来说,能够使用你所学的东西是不是非常重要?你倾向于嘲笑“仅仅是理论的”或者说“非实践的”知识吗?你最尊崇的,是那些能够“在真实世界中”把事情做好的人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就属于培根派。

这些比较的要点在于,在学的价值的问题上,无论你是柏拉图主义者还是培根派,你都可能误解孔子所说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意思。如果你是柏拉图主义者,你会认为,“是的。学本身就是令人满足的,无论是否有实践的应用。”如果你是培根派,你也可能会同意孔子的说法,但仅仅是因为你认为,孔子说的是非道德的、技术的学。或者,你也可能会不同意孔子,因为你认为他说的是柏拉图主义者所说的学。无论如何,你(基于你的社会语境中的“学”的意思而做出)的假定都会使你误解文本。学对孔子来说不是“为知识而知识”的知识,也不是没有道德关注的技术知识。

这种误解,以及对它的克服(以获得更好的理解),说明了读者与文本之间的诠释迴圈。在进入一个文本的时候,我们总是带著各种关于它意谓什么的假定。我们也不得不如此。我们怎么可能在不带任何关于“学”和“习”的假设来阅读《论语》的第一个句子呢?然而,我们会发现,在理解文本上,我们的假定不好使。如果我们把柏拉图主义的学习概念带入《论语》的话,我们就不能理解孔子为什么会谴责那些能诵很多诗,却在“授之以政”时“不达”,“使于四方”时“不能专对”的人(13.5)。如果我们持培根的看法,我们又会对孔子把向他请学稼的弟子斥为“小人”的事实感到困惑(13.4)。

20世纪后半许多不尽相同的哲学转向活动之中,最重要的很可能就是被称为“语言转向”或“语言学转向”的哲学风潮。但是在这个风潮之中,却有完全不同的发展与流派,从英国的日常语言学派、法国的结构主义思潮到德国的语言哲学发展。其中在德国语言哲学发展里,影响最为人知的部份或许便是海德格晚期哲学的诗性语言。(链接)

在我们不能理解文本的时候,我们应该问的问题是,是不是我们关于那个主题的假定遮蔽了文本的意义。比如,如果我们不理解孔子所说的学,那么,也许是因为他对学的目标的构想,不同于我们自己的假定。一旦我们更好地理解了文本所说的东西,我们就应该问,我们自己的假定是不是正确。也许,孔子是对的,学做一个更好的人是可能的。也许,只是既不是纯粹的理论,也不是非道德的技术。在这个诠释迴圈中,我们根据我们自己带来的世界观来阅读文本。如果我们思想开放的话,我们就会注意到文本使我们惊奇、或不符合我们预先感知的地方。这将促使我们重新表述我们关于这个文本意谓什么的假定,也会促使我们质疑我们自己的信念的真理性。二十世纪伟大的诠释学理论家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说,我们诠释的目标是要在一定程度上“融合各种视域”,意即,融合我们对世界的看法(我们的“视域”)和文本的视域。

因为理解一个文本,在很大程度上说就是要看到我们的预想在哪里,以及如何与文本相符或不相符,所以,我将以关于二十一世纪西方人的四个常见假定的讨论,来结束这篇介绍诠释学的文章。当然,也不是所有本文的读者,都乐于认为自己是西方人。对许多人来说,其自身认同的一个重要的部分,是他们的起源地或祖籍,也即世界的其他地方(包括非洲和亚洲)。甚至那些乐于认为自己是西方人的人也不都共用这些假定。(我本人也不认同全部这些假定。)然而,以下假定,是典型的西方式的,而我也发现,当代英语世界绝大多数受过大学教育的人也共用这些假定。故而,这些假定是需要拿出来说清楚的,因为如果没有意识到还有一些可以合法地取代这些西方假定的选项的话,我们就很难理解中国哲学了。

第一个假定是与客观主义相对的相对主义。相对主义者认为,真伪取决于一个人的视点。比如说,“淫秽作品是不道德”的是真还是假?相对主义者会说,这个陈述可能从你的角度来看(或者从你的文化的角度)是真的,但从我的角度(或我的文化的角度)来看是假的。相反,客观主义者则认为,“淫秽作品是不道德的”这个陈述要么为真要么为假,其真伪不取决于任何个体或任何文化的视角(注释三)。历史地说,大多数西方人(和今天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不是相对主义者。然而,在今天,相对主义是如此广泛地为学院校园所接受,以至于(对那里的人来说)它往往是一个教条。我们在本书中考察的一位中国思想家,庄子,可能就是一个相对主义者。然而,绝大多数中国哲学家都是客观主义者:他们认为存在关于世界之道、关于对错的客观事实。因为相对主义是西方的新教条,我们也要对这样的可能性持开放态度,即,中国的圣哲支持客观主义也可能是对的。

当代西方人常见的第二个假定是与认识论上的乐观主义相对的怀疑主义。怀疑主义者认为,知识是不可能获得的。想想以下这个例子:在准确的七千万年前,你脚下的土地上真有恐龙吗?要么有,要么没有,但我们肯定没法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只能对它保持怀疑。激进的哲学怀疑论者认为,一切问题皆应如是观。我们不可能知道明天太阳还会不会升起。我们不可能知道我们现在是清醒还是在做梦。我们甚至不可能知道二加二等不等于四。怀疑主义是当代西方一种非常常见的哲学立场。然而,大多数中国思想家都是认识论上的乐观主义者:他们对我们能够获得知识充满信心(庄子可能是一个例外)。当然,当代西方也有一些人是认识论上的乐观主义者。如果你认为自然科学(如物理学和生物学)有给我们关于世界的知识的方法(或者说可以给我们知识)的话,那么你就是认识论上的乐观主义者。当代还有一些西方人是可误论者。“可误论”指的是这样的立场,即认为我们有可能获得知识,但我们不能完全肯定。可误论者说我们可以知道质能公式,但我们应该承认,我们也可能错了。进一步的证据可能证明我们犯了错。

诠释学原本是一种解释文本的技术法。我们大概都可以理解,但凡诠释就一定有诠释空间,而诠释空间的存在既带来了弹性和灵活度,相对地也带来了不确定性。(链接)

当代西方人常见的第三个假定是与伦理一元论相对的多元主义。人们经常把多元主义和相对主义混为一谈,但二者是截然不同的。想一想一个好的幼稚园老师,和一个好的辩护律师的生活吧。哪种生活更好?相对主义者会说,这取决于你的看法。如果你认为辩护律师是一个有挑战性的、重要的工作,而幼稚园教师微不足道的话,那么,相对于你的视角来说,那就是对的(或者说,相对主义者是这么说的)。而多元主义者会说,当辩护律师和当幼稚园教师都是非常有价值的生活方式。如果一个人认为其中一种没有价值的话,那么,这仅仅是因为那个人无知或狭隘。当然,多元主义者不会说每一种生活方式的价值都是一样的。当杀手或小偷就不是好的生活方式,哪怕有人认为它好。西方人(这里也包括我,仅此一次)倾向于相信某种版本的多元主义,而大多数前现代的中国思想家则是伦理上的一元论者。他们认为只有一种生活方式是最好的,但他们也承认一定程度的多样性。传统中国的社会等级的一个清单是士农工商。对社会的正常运作来说,每个阶级都是必要的。然而,执掌政府的学者是最重要、地位最高的,而商人则最低微(注释四)。

最后,相较于家长制,我们西方人普遍相信民主制度。还记得林肯在葛底斯堡演说中所说的,美国民主是“民有、民治、民享的”的名言吗?几乎所有的中国思想家都同意,政府应该是“民享(为了人民)的”——就政府的目标是为人民谋福利而言。他们也同意,政府是“民有(属于人民)的”——就那些生来富贵的人不总是有德,而那些出身贫寒的人,凭其美德与才干也理应登上高位而言。然而,古代中国没有一个人认为政府应该是“民治的”——即代表应该民主地选举出来而言。所以,传统中国人的看法是家长式的(政府应该由最有德性的人来组成,他们将为人民谋利),而不是民主的(政府不是人民选出来的)。

所以,要记住,作为西方人的你生活在这样一个文化里,这个文化的背景和假定(在某些场合下甚至是教条)是相对主义、怀疑主义、多元主义和民主。但你要阅读的文本则是在对错问题上持客观主义看法,在认识论上持乐观主义态度,对好的生活方式作一元构想,在政治上主张家长制的文本。

让我们来总结一下本章的要点。古典文本要精读:要细致、全面、反复地阅读它们。理解一个文本,部分在于要看到作品中不同主张之间的关联。另一部分则在于要在阅读时意识到自己的预想并对这些预想进行质疑。在研究中国思想的时候,我请求你们都要这样做。

注释一:习也有伦理的目的,这方面亦见1.7,6.3,7.3和7.17;以及13.4,13.5和15.3。

注释二:讽刺的是,柏拉图不太尊重诗歌或像绘画、雕塑、戏剧那样的美术,但后来受他影响的哲学家,如爱丽思·默多克(Iris Murdoch)则认为对艺术之美的欣赏本身也是有价值的。

注释三:一些哲学家用“实在论者”来替代“客观主义者”。

注释四:考虑到今天像中国、台湾、南韩、日本和新加坡那样的东亚国家和地区取得的经济成功,这个排次有些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