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维纳斯:他对胡塞尔保持了足够的敬意
尽管和很多现象学家一样,列维纳斯对胡塞尔的知识论立场一直持批评态度,但在“现象”的建构上,他却始终追随胡塞尔。
在胡塞尔众多的弟子中,列维纳斯应该是比较奇特的一位,尽管拥有丝毫不次于海德格的强大的思想资源,即犹太教,但他还是始终对胡塞尔及其现象学保持了足够的敬意,这一点与海德格为凸显自己的原创性而动辄压制、甚至曲解胡塞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总体与无限》(1961年)与《异于存在或本质之外》(1974年)两本书分别标志著他的思想走向成熟和独立,这一期间,他在胡塞尔的“磨刀石”上精细地磨砺自己,这成了他最重要的“结业证书”。
哲学谈论“绝对他者”异常艰难。在古希腊哲学传统中,似乎只有柏拉图曾经尝试在理念世界之中确立那种超出了理念的绝对存在的位置。这种思的哲学尽管为基督教的哲学理念在西方的确立提供了最佳的思想“镜像”,但由于它最终还是在超越的存在与一般存在之间保留了一种构造上的连续性,致使真正的“他异性”始终无法基于对存在的超越而显示自身。近代哲学家们致力于在认识论上严格地确立主体及其与世界的关联。按照海德格的判断,人与世界的存在关系在这一时期都被忽略了,更遑论这一关系与他异性的关联了。根据休谟和斯宾诺莎,唯有在同一化的信念关系以及生成性的整体之中才可能存在齐一性的世界显现,以及对此齐一性的因果认识。现象学一开始也没有显示出其改变这一思想状况的能力。胡塞尔曾经将连续统(continuum)在意识活动中的被构造的可能性当作他探讨现象学直观的理论范式,但正如列维纳斯指出的,在直观表象中,他者被无情地消解了。
胡塞尔曾经将连续统在意识活动中的被构造的可能性当作他探讨现象学直观的理论范式,但正如列维纳斯指出的,在直观表象中,他者被无情地消解了。(链接)
我们可以谈论胡塞尔之后的哲学家们对胡塞尔的批评:胡塞尔只是一位不合时宜的表象主义者(海德格)、新康德主义的低级的模仿者(阿多诺)、缺乏基本逻辑能力的思考者(维特根斯坦)等等。但相对胡塞尔对自己的反思批判来说,这些批评都是微不足道的。在超越论现象学中,在纯粹意识的动机关联中构造绝对存在这一问题的提出,一举颠覆了对象化和物化的世界观,行为现象涉及的仅仅是绝对流之上的波浪而已,被胡塞尔的诸多批评者排除在理解之外的绝对存在在现代哲学中第一次被揭开了。
正是在此绝对存在中,人才可能真正获得了与他人共在的可能,因为每个人都生活于其中,并且无需将他们的存在建立在某种超越于此存在的最高的位格之上。在胡塞尔那里,上帝即便存在,他也应该在现实存在者的生存动机中获得其被构造的可能。海德格和梅洛-庞蒂式的“共在”实际上仅仅延续了胡塞尔在人格世界中对主体之间的交互关系的确认而已,同时被他们引为前提的也包含了同样由胡塞尔揭示出的对存在的内在绝对性的确认。
列维纳斯的胡塞尔更为激进。在他看来,胡塞尔不仅揭示了绝对存在,而且也刻画出了这种存在的绝对基础:存在的绝对性建基于存在之外的一种异于它的绝对之上。在刻画绝对流的内在结构时,胡塞尔将一维流形对二维连续统的构造基础揭示为了活的当下,即滞留、原当下和前摄的三维生成域自身的被构造,根据时间的流逝规律,这种三维时间域最终生成于原当下的被创生。这种创生意味著一种“原制作”,它“突然生成”,在存在中没有任何根据。胡塞尔揭示的这种突发性的对存在的制作,被列维纳斯视为了他者生成同一性的原型:“从所有意识和存在的根源中产生的这些内容上不可预见的新物就是原制作,就是从无到有的生成(……),就是作为绝对主动性和自发发生的创造;但同时它也超出了所有预见、所有期待、所有萌发和连续而得到了充实,因而,它就是一种完全的被动性,是一种‘他者’侵入了‘同一’的接受性,是生命,而非‘思想’。”
但胡塞尔随后似乎放弃了将存在的基础理解为原印象的自行发生这一激进的立场,因为这一立场所指示的“存在”是异质的、无视域的,一开始就拒绝被反思,因而已经超出了现象学的范围。在他的新思考中,原印象被重新规定为了活的当下的核,它是一种只能在当下中被规定的绝对事实,它的始源性被重新纳入了当下的整体存在,超出存在的那种不可见的绝对性被取消了。
在新的基础上,存在应该如何被塑造呢?在胡塞尔那里,只有当原制作是存在性的时候,它才能“制作”,这与神学意义上的制作存在构成了根本性的对立。在时间性上,存在的基础最终被胡塞尔塑造为了同时存在的多束原感觉意识向著同一性的融合生成,尽管这同样也是活的当下的事情,但与原印象的独一的、创生性的“存在”已经有著重大的差别,可以这样说,存在重新获得了其生成的境遇:存在性的制作最终根源于人性的融合生成。
胡塞尔不再如此激进了,列维纳斯呢?他当然可以延续胡塞尔开辟出的原印象的自身差异化的道路,继续论证这种唯一性的差异存在及其对绝对他者的建构作用。但令人惊讶的是,列维纳斯对现象学家的身份是如此地十分看重,在70年代,他甚至紧跟胡塞尔,在研究重心上做出了几乎相同方向的改变。
列维纳斯作为一个存在现象学者,他尝试问:先于任何理论前,人是在怎样的一种状态下存活?“我”和“他者”是一种怎样的关系?(链接)
列维纳斯说:“在‘我对自身的活的在场’中,形容词‘活的’难道没有指示著那种唯有作为不断的唤醒才可能的失眠?”当我们谈及活的在场、意向的绽出时,其中必然存在著差异和超越、睡眠和唤醒,从时间性上,这相当于说,存在著一种根基性的时间化。对此,列维纳斯断言:“内在性中的超越,这种作为在灵魂中存在的领会的心灵的这一奇特的结构(或深度),就是在失眠中不断开始的唤醒;同一在它的最内在的同一性中永远被带回到他者。”
在活的当下之“活性”的被构造上,原印象的自身差异化获得了更加丰富的说明,简单地说,存在尽管仍然受造于唯一者,但它的“他性”则源自多中之一对自身的唤醒,在绝对存在显现自身时,他者已经以绝对外在的方式存在于纯粹内在性之中了:说他外在,是因为活的在场的绽出性源自其内在因素的彼此外在,而说它内在,是因为所谓唤醒是指存在者就其深层的部分对自身的唤醒。在新的问题域中,列维纳斯很小心地避免单纯以他曾经持有的他者“从无到有”构造同一的想法来谈论他者的存在与显现,他现在要表达的是,他者在无端地创生于绝对当下之后,便不断就其自身的最深层的存在唤醒自身并构造同一性,用原印象的构造意向来说,在一种先于绽出意向的、诸多“原印象”的原始共在中,他者“源自”事后被称为“原印象”的存在的深层的自身构型,这种构型与他者自身的失眠与唤醒相关。列维纳斯融合了胡塞尔前后期关于原印象的创生性的构想,第一性的原印象制作了绝对他者,而只有在诸多原印象的共在中,它才通过唤醒自身的失眠状态构造了同一性。
在胡塞尔延续了近30年的对交互主体性问题的探讨中,他人所具有的绝对性的起源问题尽管已经被提出,但却始终无法得到解决:他人尽管在我这里获得了构造,但他人的“他性”一开始就存在于此,即便在最终构造存在的原融合中,他人的绝对性依然体现在原始时间相位的原区分中。在此问题上,列维纳斯内在地接续了胡塞尔:他人的绝对性当然不能被消解,否则就无所谓他人,但这种绝对性也不是一种“现成”的存在,而是有其独特的存在和显现的历史,相对同一性,绝对他者在失眠与唤醒的构造关联中具有了一种无法被还原为显现关系的绝对的外在性和独立性。作为清醒意识的最终基础,原融合生成于他者在失眠中的被唤醒。
尽管和很多现象学家一样,列维纳斯对胡塞尔的知识论立场一直持批评态度,但在“现象”的建构上,他却始终追随胡塞尔,有趣的是,这一点我们同样也可以在胡塞尔之后的现象学家那里看到。这一现象说明了什么?至少在列维纳斯与胡塞尔那里,这充分说明,在现象学上,所谓的“知识论”和伦理学的区分并不是绝然的,它们在现象学所刻画的事情本身上完全可以有相同的基础,而这实际上也告诉我们,任何声称对现象学实现了深层突破的学说,也必须在事情本身的根基处予以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