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里·安德森:当今的新自由主义、乌托邦主义和民粹主义(下)
作者:丁雄飞
前文:《佩里·安德森:当今的新自由主义、乌托邦主义和民粹主义(上)》
一个直接关系到资本主义未来的问题是:何种能动的力量(agency)能够改变资本主义。您早年下过一个著名的判断,在英格兰,“软弱的(supine)资产阶级制造出了听话的(subordinate)的无产阶级”。在您后来的研究当中,您一般首先聚焦的是“上层”(尤其是国家)而非“下层”(比如您同时代的一些英国新左知识份子关心的、广义的工人文化)。在最近的文章里,您一方面否定了拉克劳有关平民主义(populism)的理论建构,一方面也批评了阿瑞吉在晚期作品中把劳工边缘化。我想知道,您自己是怎么看今天的劳工或平民阶级的?您仍然会把他们视为社会根本转型的潜在动力(agents)吗?
安德森:对马克思来说,工业无产阶级之所以是一个替代性未来的担纲者,是因为它代表了集体劳动者,代表了社会财富的创造者,所以它能够开创马克思所谓的生产者的自由联合,即社会主义。但到了二十世纪晚期,马克思所构想的经典的工人阶级已经被资本“包抄”了(outflanked)——用一个迈克尔·曼用过的术语——其时资本获得了近乎彻底的地域流动性。说穿了,就是工人在空间上是固定的,而资本如今可以四处游动,哪里成本最低、利润最高就去哪里。这导致了第一世界的富裕国家大规模去工业化,把生产外包给系统边缘的廉价劳动力区域。结果就是,全球的劳动力在极其负面的意义上被重组了。不是说工人阶级已经消失了,而是说在今天,它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被孤立(atomized)、被挫了锐气、被分化了。这不仅仅只是一个西方的现象。
如果事实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还有什么替代性的力量能够促成集体性变革呢?我在1988年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迈克尔·曼,我就《社会权力的来源》第一卷的一个关键概念问了他一个问题。这个概念就是他所谓“填隙式意外”(interstitial surprise)的观念:在一个社会系统(social system)中,似乎存在著一个围绕两极阶级对立,或类似的主要矛盾而构建的,直接明了的结构。比如封建主义就存在一组基本的对抗关系:地主和农民彼此势不两立。但后来,并不是农民推翻了地主导致这个系统发生变化,而是在封建秩序的间隙中,出人意料地出现了商人,商人成为了改变系统的力量。记得我当时对曼说:“那么,迈克尔,下一个填隙式意外会是什么?”
今天有另一位头牌社会学家,瑞典思想家泰尔朋(Göran Therborn),可能比曼对当代世界更有想像力。他写过一篇非常重要的论说文,是2014年第一期《新左评论》的头条文章,题目叫“新大众?”(New Masses?)——注意是有问号的。当时巴西、土耳其、印度、希腊、西班牙等地爆发了新的抗议运动,我们为此发表了一系列的调查和讨论。泰尔朋的文章仿佛某种宣言,为这个系列制定了讨论的议程。他指出,工人阶级没有消失,但却被贬低、分化了,那还有没有别的重要的(major)集体性能动力量的来源能够改变这个世界?他的答案很微妙、很持平,但在文章最后,他抖出了一个包袱:最有可能改变当下全球秩序的社会力量是这个世界——南方与北方、东方与西方——新兴的中产阶级。如今,中产阶级是一个非常模糊、不确定的术语。我们该如何理解它的社会范围或政治潜能?
有一个生活在义大利的英国历史学家叫保罗·金斯伯格(Paul Ginsborg)。他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率先发展出了一种二分法。他说,在义大利,一个明显的趋势是,工人阶级被去势了(depotentiation),人数减少了(diminution),与此同时,义大利出现了一个中间阶层(strata),而我们可以把这个阶层分成两部分。他用了义大利术语ceti,意思是层面(layers)、部分(sectors)。在他看来,存在他所谓的ceti rampanti和ceti riflessivi。The rampanti就是雅皮士(yuppies),受贪婪之心和利己主义驱动之人,迷恋消费主义,对他人的命运漠不关心——他们体现了“rampant”(猖獗的、无约束的)这个词最负面的意思。另一方面,收入和职业水准大致相同的这批人里,还有若干部分对自己和周遭的社会怀有反思之心(reflective)。他认为,他们大体上是有公德心的专业人士或公职人员。这些人对自己和他人的处境都抱以批判的态度,就其批判他人而言,也不会以一种自私的方式,于是,他们可以在一个社会当中扮演重要的进步角色。我实际上对这些说法相当怀疑。作为朋友,我提出了质疑,我问他:你真的确信存在这样一种划分吗?也许可能存在一些具有反思性的中间力量(sectors),但是,相较于一个数量、影响都要大得多的雅皮士多数派,他们不就是很少的一些人吗?然而,在我们这次交流后不久,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义大利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对贝卢斯科尼统治的抗议运动:群众集会,占领广场,他自己——佛罗伦斯的一个历史学教授——更成了这些抗议活动的领导人之一。所以,他不仅准确预估了,还亲身体现了这个具有反思性的中间阶层的潜能。崔之元很可能会说,他们展现了他和罗伯托·昂格尔一直坚称的、小资产阶级积极的历史能动力量。
对此,我自己怎么看呢?我会说,我们需要有一个开放的心态,对这个问题不持任何教条武断的立场。义大利发生了一场如此令人印象深刻的运动——他们称之为girotondisti——持续了两年,但之后就式微了,几乎什么都没留下。可能这种情形未必就是一般的规则,但我们也不该对这个群体完全不加批判,即便他们参与了一场如此进步的运动。在上海,我在王晓明的陪伴下度过了非常愉悦、兴味盎然的一天,当时我问他,什么是让中国变化的能动力量,他马上开始谈起了五四,接著就说到今天中国的智识界。我对他说,这是不是意味著,你认为真正的变化不会来自平民大众(popular masses),而是来自中国的中产阶级?他的回答和保罗·金斯伯格一模一样。他说,在这个群体当中存在会反思、有思想的人,他们具有真正的社会良知;这样的人遍及全国。
最后,你问到了厄内斯特·拉克劳和平民/民粹主义。我总是对拉克劳著作的理论基础持相当批评的态度。这是一个过度的话语构造,我已经试图去解释了为什么它是错的。但与此同时,我又对以下事实表示敬意:拉克劳和他的合作者尚塔尔·墨菲很有先见之明,他们也许在宽泛的意义上,比保罗·金斯伯格更有先见之明。因为如果我们环顾今天的世界,平民/民粹主义是唯一的抗衡新自由主义的大众力量。《新左评论》里的另一个同志、才华横溢的非正统思想家玛律科姆·布林(Malcolm Bull)在2005年写过一篇非常出色的论说文,题目叫“诸众的限度”(The Limits of Multitude)。他在文章快结束的时候说,如果你去看今天的全球图景,新自由主义和民粹主义的对峙陷入了某种死胡同(impasse)或僵局(stalemate):我们还没有超越的可能。我记得我对他说,是的,这很好地描述了今天的政治已经到了什么地步,除了一点:这个描述暗示这两股力量势均力敌。但事实不是如此。新自由主义攻城掠地,处在支配地位,而民粹主义只是一种从属性的针对它的反叛:后者相较于前者,仍旧弱小得多。所以像死胡同、僵局这样的术语就多少会把人引入歧途,因为这两股力量是如此的不对等。这在今天依然如此。
但布林的基本诊断是正确的。在今天的几乎所有地方——美国、西欧、南亚和东南亚,你都会发现声势浩大的民粹主义浪潮。它不是资本主义的对立面。它没有社会主义视野。但是,它是资本主义的新自由主义版本的对立面,并且,作为其特色——这是它与“有反思性的”中产阶级参与的运动的区别——它确实动员了很大一部分工人阶级。另外,它也可以采取一些相当激进的形式。
这种激进主义既有右翼的版本,也有左翼的版本。可以说,民粹主义在政治上两手都硬,搞两面派。在美国,右有茶党和特朗普主义,左有桑德斯的竞选攻势。在欧洲,法兰西有国民阵线,英格兰有英国独立党,义大利有北方联盟党:统统是右的。但也有左翼的变体:西班牙的我们可以党、爱尔兰的新芬党。有时候,左右混在了一道。义大利的五星运动既有右翼的一面,也有左翼的一面,到目前为止,左的一面占主导地位。这样的混合并不新鲜。阿根廷的庇隆主义是二十世纪早期最著名的民粹主义的例子,拉克劳从这里获得了不少启发。庇隆主义在政治上极其模棱两可。它是右(rightist)的——甚至是半法西斯主义的运动,还是进步的——甚至是劳工主义的运动?关于这个问题,阿根廷人自己的意见仍没有统一。
在亚洲,你也能看到相同的模式。印度的平民党赢得了对德里的控制。它无疑是民粹主义的左翼变体。另一方面,泰国有一个明明白白的民粹主义的右翼版本,它的核心是腐败的亿万富翁他信——一个东南亚的贝卢斯科尼。然后还有菲律宾的杜特尔特。他是左还是右?和他信一样,他未经审判,就对任何据称有贩毒嫌疑的人下了屠杀令。但他不是亿万富翁,他有一个半左翼的背景,有重新分配财富的一面。菲律宾的建制派寡头对他深恶痛绝,不惜一切代价想要除掉他。
民粹主义就在这里。我们不该对它持完全消极否定的态度。它是一个开始。更好的东西可能会从这里长出来。记住一条不论对美国,还是对欧洲都适用的一般规则:当你在媒体上听到有人痛斥民粹主义,你要立即保持警惕了。因为不论这些主流媒体在痛斥些什么,民粹主义都是当前令他们感到棘手的东西,可能是他们当前最大的威胁。这就是现在的民粹主义:这意味著,总的来说,它不是样坏东西。
您没有提到您自己国家的科尔宾现象。您会把它归为哪一类?
安德森:民粹主义有一个几乎是普遍的特征——这也是拉克劳清楚地知道的:只有出现了一个具有超凡魅力的领袖,才会有声势浩大的民粹主义运动。这两样东西差不多是自动走到一起的。科尔宾是一个非常正派的人,但作为一名领袖,他身上没有超凡魅力。甚者,他诉诸的话语也不是民粹主义话语。民粹主义一向避免提阶级,它只谈人民,不谈阶级——阶级会导致分裂。但科尔宾谈阶级和具体的社会群体,人民则谈得比较少。实情是,科尔宾和其他人一样,对自己被推向工党领袖之位感到意外,而造成这个结果的,是某种针对信誉扫地、反动的工党建制派的平民反抗,这场反抗运动为工党迎来了近五十万的新党员。你可以把它描述成党内带有左翼色彩的内部平民化(populist)反抗。
不过,即便如此,2017年6月举行的大选却透露出了英国社会一股非常强烈的情绪,这股情绪既让人联想到,又可能修改了拉克劳对民粹主义的理解。修改如下:与所有人的期望相悖,科尔宾在大众竞选中势头强劲,但这恰恰是因为他不具备媒体渲染的那种“超凡魅力”(charismatic):他不是特别会演讲,不像年轻人那样朝气蓬勃,也不算长得格外好看,没有磁性。在英国——美国的桑德斯也是一样的情况——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已经对布雷尔或奥巴马这样空谈的脱口秀明星(celebrities)感到深恶痛绝,成为他们的绝对反面就变得很吸引人了。所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科尔宾非但没有一败涂地,反倒差点儿带领他的政党赢得胜利。造成这一结果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在竞选时提出了三十多年来整个西方政坛所见最左的施政计划,彻底而激进地拒绝了新自由主义。这个计划的标题叫什么?“为大众,不为寡头”(For the Many, not the Few)。所以它被政治建制派斥为民粹主义,也就不足为奇了。
本文原标题为《佩里·安德森访谈II: 终结、未来、行动者》,原载澎湃“上海书评”,获作者授权转载。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723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