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选】巴黎左岸失色 知识界与法国政治命运交织
法国政治作家André Siegfried 认为,法国思想是所有人类文明重大进展的主要推动力,并曾这样总结说:“无论去到何处,法国均向世人展示了清晰明确的思维、理性的休闲方式、好奇心和一种微妙却必然的法式智慧。”可惜,这种对法国知识份子的美好想像,如今已成为遥远而古老的回忆。
伏尔泰、笛卡儿,到沙特、波伏娃,再到德里达、傅柯,长久以来法国盛产不少享誉全球的顶尖思想家,法国文坛史上亦出现过巴尔扎克、凡尔纳和卡缪等显赫的名字,甚至发明了“知识份子”(Intellectuals)一词。法国哲学也曾为人类带来了理性主义、存在主义、实证主义、女性主义和结构主义等大胆独到的思想体系,开创出一条法式思考和辩论的道路。巴黎塞纳河左岸的圣日尔曼德佩区(Saint-Germain-des-Prés),甚至一度成为法国哲学、文学和艺术的代名词。
景物依旧,人面全非。当年知识份子的聚脚地如双叟咖啡馆(Les Deux agots)和花神咖啡馆(Café de Flore),如今已看不到哲学家、文学家滔滔雄辩的影踪,反成了时尚精品店的天堂及世界各地旅客的“打卡”圣地。近代的社会革命,不论是东欧的苏联式共产主义的沦陷,还是阿拉伯世界独裁政权遭遇的挑战,均没有承袭法国传统。法国知识份子是从何时失去昔日的光辉?巴黎左岸从何时起不再是寻求进步思想的地方?当中出了什么问题?
《香港01》就此向巴黎政治学院(SciencesPo)国际问题研究所名誉研究员白夏教授(Jean-Philippe Béja)了解过,他直指:“法国知识份子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确很有影响力,当时这班人都是进步的,大部分是革命性或至少是共产党的同路人,但自沙特(Jean-Paul Sartre)后情况有所改变。”其中一个关键是阿尔及利亚事件。1960 年,沙特为首的一班法国知识份子介入事件,并发表了著名的《一二一人权宣言》,反对法属阿尔及利亚殖民政权。在此期间,他们一直公开呼吁当兵的法国人起来反抗军队的所为,又到处募捐。行动得到不少年轻人支持,有的更把服兵役的信件撕毁。白夏认为当时的法国知识份子有三大鲜明特点。首先,他们均宣布其行为是为捍卫真理和正义,代表着法国社会的良心;其次,他们的目标对象都是法国军队;最后,他们的行为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有时会被指摘背叛祖国,是国家叛徒,然而他们认为只有自己才真正代表人权法国,是法国的荣誉。
至现时,并未有知识份子走出来支持某一特定的候选人。我认为这反映了法国知识界的衰落及法国政治的改变。
1968年,沙特和一些知识份子转投“毛主义”(Maoist),导致他们的观念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由之前在社会上发挥特殊作用,转变成认为知识份子应该成为普通人民的积极一员,为人民服务。沙特、福柯等人开始直接上街派传单,支持革命运动。1975 年,法国出版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苏联作家索忍尼辛(Aleksandr Solzhenitsyn)的著作《古拉格群岛》(The Gulag Archipelago)的法译本,让法国知识份子开始反省自身的行为,从而逐渐理解到斯大林苏联制度如何镇压人权,消灭反对派势力,毫无疑问是一种没有自由的极权制度。沙特也是透过阅读此书,开始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误读斯大林制度。越战结束后,数十万越南人流亡海外,法国1974 年起实行严格的反移民政策。为此,沙特联合论敌兼著名的自由主义知识份子阿隆(Raymond Aron),游说对方共同迫使总统敞开国家大门,解决越南难民问题。沙特其后呼吁公共知识份子远离政,重新回到德雷弗斯时期,即知识份子应该代表社会良心,捍卫自由的原则,维护人权传统,而非陷入在各种主义的泥沼之中。法国翌年接收了20万名难民,白夏总结道:“这是公共知识份子的巅峰,也是公共知识份子的死亡。”
1980 年代起,新一代法国知识份子汲取了沙特过去的教训,认为代表社会良心的大知识份子如沙特,都曾因为盲从意识形态而犯下重大的历史错误,故结论出知识份子不宜与政治走得太近。与此同时,公共知识份子的社会形象也急剧滑坡,社会大众开始对知识份子不以为然,结果导致了知识份子“专业化”,以往的哲学家风格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另一个导致了目前困境的深远原因,是与法国精英的招募和培养方式有关。法国过往的共和党和社会党领导人,大多毕业于巴黎高等师范学院(École normale supérieure, ENS),接受以精英管理及人本文化(Humanism)作为基础的教学,但自1960 年代开始,愈来愈多的法国精英出身自认同“技术统治论”(Technocracy)的大学,如法国国家行政学院(École nationale d'administration, ENA)。现任总统奥朗德正是ENA 的校友,这些精英的知识观反映这类技术型教育的优势—实干和理解复杂文字的能力。可惜弱点就是无法创造性地思考问题、倾向形式主义和因循守旧、排外和自满的城市人心态、社团主义和地堡心态。
巴黎左岸的没落表现为国家知识份子和精英们的集体幻灭感,也多少反映在由马林勒庞所带领的极右翼政党“国民阵线”(National Front)再度崛起,成为当今国内其中一股最具活力的政治势力。
大选在即,白夏虽然未有透露支持何人,但他认为不论是谁胜出,包括马林勒庞,都无法为法国带来真正的改变。他认为,法国知识份子的衰落与法国当今政坛的现状有关,“这届选举是首次传统左派和右派的选民代表不足一半,虽然著名经济学家如Thomas Piketty 和Jacques Généreux是个别候选人的智囊,但直至现时,并未有知识份子走出来支持某一特定的候选人。我认为这反映了法国知识界的衰落及法国政治的改变。”不过他补充,革命失败可能也与这现状息息相关,因这导致法国知识份子和政治家“要为如何管治一个无人想要改变的体制而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