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人文|一位叔公 一个毽子 说的是运动以外的香港故事

撰文: 张倩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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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踢毽的故事。
上环善庆街,两边都是咖啡店,还有一家亚洲排名第一的酒吧。中间的台阶,却经常聚集一群叔叔婶婶,他们每天都很努力——很努力踢毽。
这不是一个踢毽的故事。
从一个毽子,我听到耄耋之年的叔公,诉说一家人,以至一个行业、一个社区,几十年来的兴衰。
采访:张倩仪、叶诗敏、杨宇翘、郑子峰、夏家朗
影片剪接:杨宇翘

午饭时间,上环横街窄巷间食肆排满等待买饭的白领们。与“两𩠌饭”的人龙逆向而行,沿住斜路,走到酒吧和咖啡店林立的善庆街。这里有牵着拉布拉多犬的男生,也有喝着咖啡聊天的人;而我,则在等待一班素未谋面的叔叔婶婶。

三十年来,他们都在善庆街街头踢毽。在Google搜寻“上环 踢毽”,找到一堆Youtube影片,原来他们开设了自己的频道,影片有点raw,但上载非常频密,算是勤力的“Youtuber”。

穿过朝圣九记牛腩的人龙,却不闻踢毽声,等了大半小时,以为要“食白果”,幸得咖啡店职员告诉我,踢毽群组有时会“转场”。行前一个街口到九如坊公园,果然传来清脆的“哒、哒、哒、哒”。

中午的上环,除了餐厅外等候吃饭的白领,还有九如坊公园的“毽友”。(夏家朗摄)
踢毽群组有时会“转场”,由善庆街转到九如坊公园。(夏家朗摄)

我像其他路人一样,站在旁边观赏大家的“毽技”,一只毽子突然落在我跟前。“喂,一齐踢两脚?”一位身穿西班牙足球队球衣的叔叔问。他叫国哥,今年51岁,我乘机问他善庆街的毽子的故事,他说:“有咩想知,问阿公。”扬一扬手,指指坐在一旁的伯伯。

这位撑着拐杖的伯伯叫虾叔,今年91岁,他是国哥的叔公,也是善庆街踢毽小队的第一代成员。

“毽友”身后的虾叔今年91岁,是善庆街踢毽小队的第一代成员。(夏家朗摄)

虾叔与国哥的家族,从事印刷业,60年代开始在善庆街开设印刷厂,国哥十年前接手成为老板。“我做印刷,几廿年前,成条善庆街都系印刷厂,有时喺到(街上)打边炉、烧嘢食,饮完啤酒凌晨一点,吊支灯喺到踢毽,好过瘾,好开心。”虾叔津津乐道的是印刷业兴旺的7、80年代,这区全都是同行,虽然经常通宵达旦工作,但昔时的人比我们还懂得Work Life Balance。忘记了何年何月何日,有同事带了一只毽上班,踢毽便从此成为他们的工余娱乐。

虾叔领我们重游数十年前满是印刷厂的善庆街,细说当年。(夏家朗摄)
我们印象中开满文青咖啡店的善庆街,数十年前是虾叔与“毽友”结缘之地。(夏家朗摄)

“净呢条街,做印务都起码十间,宜家?一间都冇。”虾叔年过九旬,依然健步如飞,带我们上斜走到“旧舖”,现在已变成拥有亚洲排名第一美誉的酒吧,每丁周五、周六就大排长龙。虾叔举起拐杖,指住两旁的食店,说着街头巷尾的前世今生,那是一蚊一碗云吞面的年代,也是印务最兴旺的时候。当时厂房内部近千呎,切纸机、大型打印机也放了好几部,“(旧舖变酒吧后)门面冇变,都系咁。隔离呢间本身系纸厂做洋纸、呢到就做信封、上面有‘啤盒’公司……”(编按:“啤盒”指是纸板经过啤机啤压成型之后,再粘合而成的纸盒)

“冇得唔舍得架㗎,时代会变。”物事改变,人情味却依旧。(夏家朗摄)

“变晒喇,以前呢到边有树,全部都系木楼,宜家起过晒,都廿年喇。”虾叔回味道。我问:“有冇咩最唔舍得?”虾叔不加思索:“冇得唔舍得架㗎,时代会变。”

那是未有咖啡店、酒吧的善庆街,街头食肆是日常“茶记”。虾叔忆起当年踢得大汗淋漓,“茶记”老板还会招待冰水,伙记也不时参与“踢几脚”,食客更是看毽“𩠌饭”。三十年过去,善庆街变,印刷业亦变,“除咗老,我哋冇变啊”,听着叔公想当年的国哥说。

国哥十年前接手成为印刷厂老板,中午踢毽也已成上班日常。(夏家朗摄)

从午饭时间倾到下午三时,收毽,国哥擦擦汗,准备返回现已搬到荷里活道的印刷厂工作,他让我们到印刷厂参观,我们便随虾叔由善庆街走过去。暗巷中的门面颇窄,门口右边放满打包好的制成品,左边放置一部切纸机,通道只能勉强容纳侧着身子的两个人。三大台机器在内,活动空间不多,国哥、虾叔,连同我们共六人,厂内格外拥挤,因此我们一步一惊心,生怕撞倒纸张和工具,还有店长——趴在纸皮上监督工作的花猫,牠叫“摷皮仔”。

国哥中午踢毽后便返回现已搬到荷里活道的印刷厂工作。(夏家朗摄)

国哥架起眼镜,将一大叠浅绿色的纸放入机器中,他一脸认真埋头印手上的单据。我客套地问一句:“阻唔阻你?”国哥见状说:“唔阻!”却一边把单据印歪了,喃喃道:“哎呀,衰咗……”语毕,便转头来耐心解说:“宜家印永安(百货)啲单,以前仲有西田(现称一田),但已经由以前唔开夜唔得,变到想开(夜)都冇。”

自15岁来港便跟随虾叔学师的国哥,后来接手合兴印刷公司,十二年前预见行业式微,加上舖位有价有市,于是决定“大舖搬细舖”。搬离善庆街后,1200呎的厂房“缩水”,迁至荷里活道400多呎的地库。国哥笑说,科技发达,日常生活都不再依赖印刷,因此这数十年,公司规模也由从虾叔口中最高峰十来人缩减至5人,再到现在国哥一人打理的“one man band”。

国哥伸出沾满黑色油墨的双手:“污糟邋遢,你做唔做?”旧时,有叔公、长辈带入行,见证印务最繁荣的日子,眼见行业大不如前,自然没有要求下一代接手。“少咗嘢印,咪(多时间)踢毽。”国哥的豁达,仿佛带点虾叔的影子。

和虾叔相处四十余年,国哥的人生道理,也是从虾叔身上悟到,“(做人)要好似阿公咁,最紧要贪玩”。贪玩,大概不限于玩乐,更是无惧新鲜事物的开明态度、是对世界的好奇心、是对不同人的接纳。

当年踢毽,是一班印务同侪忙里偷闲,贪玩组成;如今踢毽,却是因为印务大减下的闲情雅致。尽管同事行家不再,如虾叔所言,退休的退休,也有生病的、离世的……但踢毽群组始终风雨不改,偶尔更因人太多要“转场”到九如坊。

印刷厂迁至荷李活道的地库,虾叔仍然每天走到九如坊和善庆街看毽友踢毽。(夏家朗摄)
花猫店长“摷皮仔”,与国哥一样享受厂房工作的小日子。(夏家朗摄)

拍摄尾声,观望近半小时的南亚裔酒吧职员Amen走近,国哥开口邀请他。Amen明显是新手,只能不时踢中一下,一直未能将毽踢到其他人脚上。他甚为气馁,国哥和其他毽友开口指导,最后更送Amen一只毽:“你返去练再一齐踢啦。”虽然Amen大概听不懂这一句,但他满脸感动,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久良,表达感谢。

“有啲人行过都想踢两脚,又好多人钟意停低睇。”国哥笑说。今次专访,我们到访上环四次,每次都遇上不同的人,有退休特意骑电单车回来踢的荣哥、也有中环上班的金融从业员KK,我最难忘国哥这一句:“做运动嘅,唔洗讲啲咩,行埋去大家就会一齐玩。”我想,今次采访的不仅是一个关于踢毽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上环变迁、印刷业式微、和一个人情味历久不衰的社区故事。

上环、人情味、上一代的情怀;这是一个关于毽的故事,也是一个毽子以外的香港故事。(郑子峰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