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百年|专访新加坡前外长杨荣文:美国低估了习近平的最大成绩
7月1日,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庆祝大会,在国家主席习近平于北京天安门城楼上的宣示,和长安街对面广场上71,000名观众的震天掌声中,走向高潮。
综观全球舆论对“中共百年”的关注,西方国家乃至港台地区的主流讨论,俨然已经从过去的“执政合法性”转变为“中共的全球意图”、“中国崛起的影响”等等,这当中亦依旧夹杂着质疑。在内地,国民在现实场所及网络空间与有荣焉的参与程度及热情,令人甚为感叹。而在欧美的冷淡不解与内地的普天同庆之间,新加坡主流精英群体对中国共产党的看法与评价,则颇有一种“冷静理解”之感。
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访问学者、新加坡前外交部长杨荣文(George Yeo Yong-Boon)近来在接受媒体访问时,便曾就中共历史成绩、定位、影响及所面临的挑战娓娓阐述他的看法。而在6月30日接受《香港01》访问时,杨荣文针对中共的政制及政治更进一步表达了自己的理解。
民主的目标是什么?
在此前接受新加坡《联合早报》访问时,杨荣文表示,“纪念中国共产党的100年,是在标记中华民族迈向共和国历程中的一个里程碑”,西方制度在中国、在亚洲许多地方都行不通,中国体量之巨大又令革命之路充满曲折,“当中国人在清朝末年决心推翻2000年的帝制建立共和时,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像中国这样巨大的国家,一人一票制是一种梦想,国家需要务实做法来凝聚人民的创造力、能量和团结”。
杨荣文认为,在一系列大成就和大错误中,中共始终在学习与寻找适合中国的道路。最终,中国找到了一种异于西方政制的民主,“中国认为自己是民主国家”,“中国的民主是基于古希腊文中的民主含义,即人民自我治理,并没有说必须有哪一种投票制度”。
究竟何谓“人民自我治理”?中国又在如何落实这些理解?中国的民主,又如何体现于共产党与各个民主党派的关系?中国国务院在6月25日颁布了《中国新型政党制度》白皮书,当中称中国的政党制度“实现了执政与参政、领导与合作、协商与监督的有机统一”,那么这些“参政、合作、监督”又是如何与“执政、领导、协商”有机统一的?
对此,杨荣文向01回答道,相较于西方对民主“不同政党通过争取选票来竞争”之理解,中国认为“民主”的本质是“人民当家作主”,“而不是皇帝或封建领主或寡头政治,也不是某个部落当主。投票是达到目标的手段,而不是目标本身”,是以中国对“政党”的定义也与其他国家有很大不同。
杨荣文表示,自 1911 年以来,中国民主革命的斗争目标,就是从朝庭和特权阶级手中夺取权力,将之予以普通民众。而中共“小康社会”、“脱贫攻坚”的巨大努力,也正是为了这一历史目标。
实现民主目标的手段?
目标清晰了,那么手段呢?如何实现这个目标?
杨荣文向01表示,“当政体很大时,人们会为自己‘子社区’的利益投票。在儒家社会中,人们的忠诚与血缘关系和当地社区息息相关。投票也就由此变成一场零和游戏,人们都为自己的族群争夺更多的利益和权力”。譬如“在一些国家,投票使少数群体能够继续掌权,因为他们有钱并控制媒体”,另外“许多西方民主国家也没有强制投票,因为这会削弱某些群体的权力。新加坡和澳大利亚(对此便)实行强制投票”。
有鉴于这些情况,杨荣文解释道,“在古希腊城邦,只有男性公民有投票权,女性没有,奴隶也没有”,而中国社会也一直有些专制,“中国历代朝代和中华人民共和国都不允许高官在自己的家乡任职,因为他们对中央的忠诚,将不可避免地受到损害”。
更何况,“当社会过于极端时,问题就开始了”。在杨荣文看来,中国的革命者和执政者们也是因此判定“必须始终保持(政治的)平衡,这类似于阴阳--而这在中国也被称为民主集中制,中国的高层便是基于共识来选举”,而“当领导明智时,威权主义是软的。套用老子的话,最好的威权根本无法被感受,是‘无为而民自化’,是感觉不到的”。
当目标与手段都已经明确,那么剩下的便是执行。
习近平的最大成绩被美国忽视:中共的活力与健康
从西方的角度来看,没有一人一票、“中共高层基于共识来选举”和“民主集中制”,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专制”。而中共十八大以来的方向调整,更让坎贝尔(Kurt Campbell)、布林肯(Anthony Blinken)等现任美国政府官员,乃至香港及台湾的很多普通百姓,都倾向于认为习近平改变乃至背叛了中共自1980年代起逐渐设立的“集体领导制”,中止乃至逆转了中国过去四十年的政治改革进程。
对此,杨荣文并不感到意外。他在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表示,“这取决于是谁在发言,如果希望看到一个弱势的中国、而不是强大的中国,他们就会对习近平评价不高,因为他们希望看到中国腐败,这样外交就比较容易”,“中国快速发展其实已持续了很多年,但很多国家的认知还定格在中国落后的年代,直到过去几年才因为某些原因‘突然醒悟’中国体量之大与成功,因而他们的不安全感与日俱增,并且将这些都归因于习近平的领导”。
更重要的是,杨荣文认为持这类“背叛、逆转”看法的人,低估了习近平最大的成就,也即扭转了中国腐败加剧的趋势。“中国共产党是主导,其他政党为补充,所以在中国,最重要的是中共的活力和健康”,中国未来的发展依然充满挑战,需要一个非常有活力、非常贴近民生和非常开放的执政党。
6月30日,中共中央组织部公布,截至2019年底,中共共有党员9,191.4万人。但是,质比量重要。杨荣文对《联合早报》称,“如果你心术不正,党籍就是负值,而不是正面价值。这是为什么2012年的中共十八大如此重要”,“中国是一个由人际关系网络组成的社会,‘礼物’是用来表达‘礼’,而‘礼’表达的正是人际关系”,“就像过年时,华族的母亲用心准备红包给亲朋戚友,并且问孩子‘谁谁谁给了你多少红包钱?’,大家脑中就形成一个人际关系网络,这个思维本身就可能导致腐败,自古至今中国都面对腐败的问题”。
很大程度上,回想起中共十八大之前中共贪腐情况之严重,以至于习需要讲出“若不制止腐败,最终必然会亡党亡国”这种程度的狠话,再联想到今日今时内地国民与有荣焉的爱国热情,尤其是年轻人对中国共产党的认可,便可以知道中共十八大以来的反腐、党建、官员公务员治理体系提升等工作有多么重要。杨荣文亦认为,“习总自2013年以来在反腐方面取得的成就,是让人令人惊叹的,没有人会相信到他能做到这么多”。
不过,杨荣文进一步表示,“即使如此,腐败也只是杜绝了一半,因为在华人社会,腐败极难根除”,且“习近平掌握的太多权力是否会导致新的腐败形式?我还没有看到,但它可能发生”。问题是任务是如何构建系统性的防止措施,以便更轻松地监测并阻止腐败的情况。就此,杨荣文认为大数据和数字人民币等技术应用可能会有所帮助,但这也只能在未来试验,而且每个方案都会产生新的问题。
终了,时值中共建党百年前夕,杨荣文在这次关于中共与中国政治的采访中,再度向01记者强调,“腐败可以破坏一切,破坏中国的民主。中国共产党停止反腐的那一天,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灭亡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