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内战还糟? “中东瑞士”黎巴嫩的管治诅咒|地理看世界
4月13日是黎巴嫩内战爆发的46周年纪念日,也是本年伊斯兰教斋戒月的第一天。不少黎巴嫩人想起这场导致至少10万人死、全国三分之二人口被迫迁离家园的战争之时,却说今天的情况比战时更糟。
住在首都贝鲁特(Beirut)西区、现年59岁的Ziad Mansour就说,“以前我们差不多已习惯了在战区生活”,“一边走到楼上的冰箱拿食物,一边避开狙击枪,对我们来说像是个游戏”,如今“这是一个心理战区,没有武器,我们慢慢的死去——因为绝望、因为羞耻、很快也会因为饥饿”。
黎巴嫩镑以1500对1美元实行联系汇率,全国两币通行,然而如今其实际汇率已下跌八、九倍,导致八成商品依赖进口的黎巴嫩民不聊生,全国有一半人活在贫穷之中。原本斋戒月白天禁食之后入夜即可享受大餐庆祝,如今在银行禁提美元之间,商铺未必有食物可供应,而工资因汇率下跌而愈来愈低的普罗市民也未必可以负担食品价钱——与两年前比较,食品价格已平均翻了五倍。
去年8月贝鲁特港口大爆炸后,黎巴嫩管治危机尽现人前;政府倒台后,至今新政府仍未能组成。世界银行就呼吁黎巴嫩要先自救。早前世界银行对黎巴嫩最穷的80万人发放总值2.46亿美元的援助,却被中央银行要求以低实际汇率近半的汇率提取,变相造成政府从最穷人民身上夺财的惨况。
与1975年爆发持续15年的内战一般,今天的困局全因黎巴嫩按宗教派别区分的政治权力分配制度而起。当年的促因是马龙派基督徒与巴勒斯坦解放组织(PLO)为首的穆斯林爆发冲突,如今却是逊尼派的总理哈里里(Saad Hariri)与马龙派总统奥恩(Michel Aoun)僵持不下所致。
黎巴嫩之所以会成为中东宗派最复杂(共有18个官方承认派系)的国家,就要从其地理说起。
背山面海的地中海贸易史
今天的黎巴嫩之所以会有“中东瑞士”之称,其中一个原因是源自其可滑雪的黎巴嫩山(Mount Lebanon)。黎巴嫩国家之名即来自此山,而由于这座均高2,500米的山脉冬季满峰白雪,“黎巴嫩”一词在闪族语中的字根就即有白色之意。
而其“中东瑞士”之称背后的另一个原因,即是其宗派多元而且以宗派定义政治权力分配的特色。这就要从黎巴嫩的位置说起。
黎巴嫩位处地中海东岸的中心地带,东北两方被叙利亚横抱,南临以色列,古时已是区内的战略重地,南接埃及、北接叙利亚与安纳托利亚(Anatolia,今天的土耳其)。
这片土地从西而东,先有临海的平原,再来就是从北而南的黎巴嫩山脉,然后有贝卡谷地(Beqaa Valley),是今天黎巴嫩境内最重要的农地,再往东则是与黎巴嫩山相对的前黎巴嫩山脉(Anti-Lebanon Mountains)。
此等地势对于生活在黎巴嫩土地上的人带来的多个层面的影响。居住在临海平地的人们,背靠高山,面临地中海,就有向海发展的动因。于是,公元前十多个世纪之时,这里就是发展出整个地中海商贸航线、远及英伦的腓尼基人(Phoenecians)的根据地,建立了比布鲁斯(Byblos)、西顿(Sidon)、苏尔(Tyre)等三大贸易城市,以雪松木(此树今天仍在黎巴嫩的国旗之上)、葡萄酒,及当时极其贵重的骨螺紫染色布料为贸易大宗。
数千年的“人来人往”
这种海路交通的方便,加上陆上地理位置亦四通八达,一方面促进了多元文化的交流,另一方面也成为了区内强权皆欲侵占的土地。在公元以前,黎巴嫩土地上的腓尼基人就曾被亚述、巴比伦、波斯人、希腊人和罗马人所统治,使整片土地的文化改头换面。
直至公元7世纪,阿拉伯穆斯林侵入;11世纪十字军东征;13世纪重回穆斯林统治者之手;16世纪被归入鄂图曼帝国之下;19世纪至20世纪一次大战之后逐步成为法属叙利亚托管地的一部份;到1943年二战期间脱离法国宣布独立。两三千年“人来人往”的历史,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不同文化的痕迹。
在罗马管治的公元4、5世纪之间,一位叙利亚隐士马龙(Maron)在如今位处土耳其境内的托鲁斯山脉(Taurus Mountains)建立起以苦行为主的基督教派,逐渐流入黎巴嫩。本来东罗马帝国曾以马龙派基督徒去对付阿拉伯入侵者,然而当马龙派教徒自建宗主教时就引来了东罗马君主的不满,进而派兵攻击。在东罗马势力和阿拉伯人的接连数个世纪攻击之下,马龙派教徒走进了黎巴嫩的山区和谷地藏身。
外接罗马的马龙派基督徒
到了11世纪第一次十字军东征,马龙派就欢迎基督徒入侵,并转奉罗马教庭为宗。此等近千年前的关系,为今天占黎巴嫩人口大约五分之一的马龙派教徒种下了“勾结外国势力”的种子。在鄂图曼时代,马龙派就特别被视为与法国关系密切。
1860年前后,马龙派与当地德鲁兹(Druze)教徒发生冲突,在鄂图曼当局支持之下遭到屠杀。拿破仑三世治下的法国以16世纪一份保护区内基教徒的条约为据介入事件,迫使鄂图曼成立了黎巴嫩山穆塔萨勒夫领(Mount Lebanon Mutasarrifate),给予自治。
此后,马龙派基督徒在黎巴嫩的政治上一直占有上风,与国内的日后兴起的泛阿拉伯主义形成冲突,也在内战期间被指与以色列里通外合。至直今天,在黎巴嫩境外的马龙派黎巴嫩人,比在黎巴嫩境内的人数还要多上数倍,成为了黎巴嫩与国际密不可分的关键连结。
黎巴嫩山下宗教繁杂
与马龙派依山而存的传统一致,区内的不少教派也因为宗教上的迫害,而在黎巴嫩山之下寻找到自己的居所。这包括了以什叶派伊斯兰教为基础再融合其他宗教教义发展出来的一神教德鲁兹教、在逊尼派穆斯林治下被压迫的什叶派穆斯林,以及一系列由东罗马帝国时代流传下来的东正教教会。其中,什叶派穆斯林又分裂出伊斯玛仪派(Isma’ilis),以及今天邻国叙利亚阿萨德政权所属的阿拉维派(Alawites)。
于是,这片背靠高山谷地的海陆交通重地,在近代就变成了宗派林立的难治之地。在19世纪到一战后,多方被穆斯林包围的马龙派就兴起了黎巴嫩民族主义,甚至将自己的根源追溯至古时的腓尼基人,以将自身与阿拉伯世界区别开去。由于马龙派与法国关系甚深,他们的诉求在一战之后特别受到照顾,于是鄂图曼时代的黎巴嫩山穆塔萨勒夫领于1926年获扩大至周边地区,成为了“大黎巴嫩”,成为今天黎巴嫩的前身。
与西方强权在前殖民地胡乱划界造成日后民族冲突的情况不同,黎巴嫩本身就是一片各个宗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布局。于是,当时的分权体系已是由马龙派出任总统、逊尼派穆斯林出任总理、什叶派穆斯林作为国会议长、希腊礼东正教和德鲁兹派必须在内阁有职位的布局。此等分权制度在1943年黎巴嫩正式从法国独立成国之时,以非成立的国家协定(National Pact)落实。
这套本来为了免除各派冲突的派系分权制度,很快就成为了黎巴嫩冲突之源。
派系分权成派系冲突之源
由于人口比例是权力根本,黎巴嫩自1932年以来就未曾进行过全国人口普查。然而,二战之后,由于以色列立国,阿拉伯世界与以色列进行了多次交火,大量巴勒斯坦难民进入了黎巴嫩国境,增大了穆斯林的人口比例,造成了原占多数的基督徒对自己地位的不安感。而随着埃及独立并与叙成亚于1958年成立阿拉伯联合共和国(UAR),又助长了黎巴嫩阿拉伯穆斯林加入共和国之愿,引发派系冲突,最终因美国军事介入而止。
1970年,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从约旦搬到黎巴嫩,几乎形成了国中之国,并以之作为攻击以色列北部的基地,与一直倾向和阿拉伯穆斯林保持一定距离的马龙派逐渐发生冲突。
1975年4月13日,一架载满巴勒斯坦人的巴士被马龙派武装份子攻击造成26死亡,派系冲突一触即发,数个小时之后,首都贝鲁特也马上分成基督徒控制的东区和穆斯林控制的东区互相对立,展开了极其混乱、引来叙利亚和以色列分别军事介入的15年内战。内战最终带来了得伊朗支持的什叶派武装组织真主党(Hezbollah)的成立,至今仍是黎国政府外最强大的武装力量。
内战随着1989年的《塔伊夫协议》(Taif Agreement)达成而结果。协议以稍微不同的分配比例,重建了原有的宗派分权制度(例如国会基督徒与穆斯林议席比例由6比5转成1比1等)。除了真主党外的各派都放下武装、穿上西装变成了政治建制的既得利益派,例如现任总统奥恩就内战时就是一名马龙派军方领袖,而总理哈里里的父亲当时虽在沙特经商,却被指有以资金援助逊尼派武装力量。
今天黎巴嫩的难局,当然有一大部份原因也是因为其内战后的中央银行和政府,几乎是一个在以高息回报运行的“庞氏骗局”,国内银行的七成资产也在国家的债卷之上。然而,骗局在邻国叙利亚于2011年爆发内战后已陆续爆破,至2016年债息占政府国内开支已近五成。但在各派政客只顾自己派系(甚至自己)的利益之下,危机迟迟未得处理,到2019年因为政府推行所谓的“Whatsapp”税以求增加收入而引爆的反政府示威之时,已然为时过晚。
黎巴嫩由地理与历史所构成的派系冲突困局能否得到解决?我们并不知道答案。不过,在通讯科技发达的今天,地理已再非身份认同的最主要构成元素。也许,今天已有苗头、不再分派分党的年轻黎巴嫩人,最终会将黎巴嫩的派系争斗永远地送进历史长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