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90后女导演纪录民主路崎岖 对尹锡悦被罢免如释重负│01专访
2024年12月3日晚上10时，韩国总统尹锡悦突然透过电视发表讲话，向全国颁布戒严令。
生于1995年的韩国女导演南雅琅，见证了韩国过去30年从经济起飞到流行文化席卷全球，一直深信“父母给她最好的礼物就是民主”。她忆述当晚得悉戒严令后大感诧异，起初以为是“假新闻”，“我感到苦涩的滋味，妈妈看见新闻时不禁悲从中来。她一直希望给下一代展示不一样的世界，对军队再次干政控制民众感到愧疚。”
《南韩民主家政课》是南雅琅首次执导的纪录片，从她的原生家庭出发，透过讲述年轻时曾参与学生运动的父母，其后分别成为公务员和女性心理辅导员的经历，梳理韩国过去数十年，从军事独裁到民选总统走过的艰辛民主路。
《南韩民主家政课》香港版预告片：
吊诡的是，纵使《南韩民主家政课》曾入围近20个大型电影节，南雅琅并没有选择在韩国公开上映她的首部长片，只是在电影节和社区中放映，香港反而成为这部纪录片首个正式上映的地方。她遗憾地表示，父亲仍然在政府任职，不想给他带来麻烦，她对在尹锡悦掌权下的韩国放映这部纪录片感到忧虑。
自尹锡悦因戒严令风波被停职以来，南雅琅多次上街支持弹劾尹锡悦的游行。她打趣分享有一段时间，很多人每早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手机是否出现成功弹劾尹锡悦的新闻，网上更出现相关的迷因图。
自韩国会去年12月14日通过弹劾尹锡悦，事件扰攘近4个月，南雅琅对此感到无奈和疲惫不堪，她指不少年轻人支持弹劾尹锡悦，但对改为支持最大反对党，共同民主党魁李在明亦有所保留。
来到4月4日上午，南雅琅走上街头，与其他支持弹劾尹锡悦的民众守候著宪法法院宣读判决。宪法法院在11时宣布，以8：0一致通过对总统尹锡悦的弹劾，他被即时免职。南雅琅表示，一颗悬著的心终于可以落地；她庆幸能够亲眼见证许多民众对判决的喜极而泣。
南雅琅认为宪法法院的判决有理有节，就尹锡悦鲁莽颁布戒严令为何违法韩国宪法有完整的论诉，充份彰显了公益。惟她同时认为，尽管成功罢免尹锡悦算是拨乱反正，韩国都需要就政治体制和总统任期展开讨论。她真诚地希望，透过观看《南韩民主家政课》，能够让民众体会韩国民主一路走来是多么来之不易，她期望观看她的纪录片能够促成更多的对话和和解。
父母属社会中流砥柱的“386世代”
《南韩民主家政课》的两名主角是南雅琅的父母，他们都属于所谓的“386世代”，意即上世纪60年代出生，80年代上大学，在90年代踏入30岁的世代（这个名字源自英特尔公司在1980年代中期推出知名的i386处理器）。
“386世代”见证了韩国过去60年经历的跌宕起伏。1961年，朴正熙发动军事政变，展开近20年的军事独裁统治。1979年，朴正熙遇刺；1980年，爆发光州民主化运动；1987年，6月民主运动爆发，大量学生上街参与论述、抗争、面对军警镇压，民主化的浪潮席卷全国。
南雅琅忆述：“我爸爸上大学的时候，是校内日报的新闻记者。他采访了身为抗争者的母亲，随后他们开始约会。在他们读大学期间，韩国仍处于军事独裁统治，所以他们每次约会，话题总离不开韩国民主化进程的思辨。”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大学毕业，父亲进入军队服役。经历服兵役的洗礼后，父亲对民主的认知发生了改变。他认为，或许加入政治体制，才能真正的改变社会。退伍后，他通过考试成为公务员。他深信进入体制，从政府里面产生改变，才能更好地实现民主。
对于这样的抉择，南雅琅的母亲不以为然：“你爸爸那帮人，都是摇笔杆的人，其实很害怕真的上街，对政权丢石头。”南雅琅曾反问母亲：“那妈妈，你有试过上街丢石头吗？”母亲笑著回答：“当然有啊。”
母亲笑著忆述当年经历的心路历程，“当你爸爸跟我说要去考公务员，我的态度是，你真的想站在权力的那一边吗？别傻了，你只会被体制收编，成为他们的一份子。但你老爸的回应却是，我才不会跟那些人一丘之骆，因为我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朋友。”
对人生规划的分歧，并没有令南雅琅的父母分道扬镳，他们最终在90年代共谐连理。1993年，金泳三当选总统，成为韩国民主化后第一位文人总统，父亲同年通过考试成为公务员，他很自豪能够成为军事独裁结束后的首批公务员，因为那时候社会充满改革和希望的气氛。
南雅琅的母亲从80年代开始，一直是社会抗争运动的常客，后来更成为一名女权主义者，在女性暴力辅导单位“女性紧急热线1366”担任心理辅导员。
1995年12月18日，前总统卢泰愚因贪污受审，成为韩国史上第一位在法庭受审的前总统。在那天，母亲诞下了南雅琅与妹妹多恩。Arum与Dawoon，两人名字拼起来，是“美好的”意思。
有趣的是，这次被罢免的总统尹锡悦其实某程度上也可以算是“386时代”；他生于1960年，1979年考入首尔大学法律系。在上大学期间，尹锡悦据报曾参加一场与1980年光州民主化运动镇压有关的模拟审判，以模拟检察官身份要求判处时任总统全斗焕死刑。该模拟审判的情节在校园内外传开，尹锡悦曾因此逃到江原道暂避风头。
当谈到尹锡悦是否属于拥抱民主价值观的“386世代”，南雅琅的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尽管尹锡悦符合60年代出生，80年代入读大学的定义，尹锡悦似乎并没有参与1987年6月在大学校园爆发的民主运动。南雅琅认为尹锡悦生于首尔的富裕家庭，父亲是知名经济学家，与进步人士对“民主斗士”的印象相距甚远。
世越号事件是南雅琅的政治启蒙时刻：
南雅琅对尹锡悦戒严令风波引发的国家分裂和内耗感到痛心，但这已不是她首次见证韩国政治体制的弊端。生于1995年的南雅琅，曾对国家的民主发展深感自豪，但这些美好观感都被2014年发生的“世越号”惨剧所摧毁。
2014年4月16日，一艘载有476人的船只“世越号”从仁川港前往济州岛，途中失控倾斜入水，其后翻侧沉没，世越号沉船事件因韩国政府救援严重失误，海警部门从接报船只倾斜，直至慢慢沉没期间，并没有即时采取大规模搜救行动，期间政府更发讯息指已救回被困民众。
救援延误最终导致304名乘客罹难，其中很多都是高中生，是韩国史上最严重的海难之一，在当时引起社会巨大民愤。时任总统朴槿惠在事发时失踪7小时，其后才回到救援指挥部，凡此种种都导致她最终被弹劾。这宗惨剧对年轻的南雅琅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韩国2014年发生世越号沉船惨剧：
《南韩民主家政课》纪录了南雅琅当时的心路历程。发生意外时，南雅琅因未能考取心仪的大学而选择重读一年，在上补习班的地方有朋友因认识世越号的遇难者而饮泣，这件事让南雅琅感到痛心和感同身受。充满社会责任感的她内心充满挣扎：她一方面认为政府救人不力，事后还不断推卸责任让她大为不满。与此同时，作为公务员的父亲当时在海洋调查局任职，直接参与意外调查，让她无法与身边的人一样大声要求政府官员为事故问责。
在南雅琅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她选择执笔向父亲投书，希望他能够回忆当年在大学校园充满热血和正义感的自己，寻回当年放弃从事记者，改投公务员生涯矢志追求民主和公义的“初心”。南雅琅坦承，这是困扰她多时的心结，她认为若自己无法直视有父亲牵涉其中的“世越号”事件，她作为一名纪录片导演没资格探讨其他社会议题，这某程度上驱使她之后创作《南韩民主家政课》这部纪录片。
从弹劾朴槿惠到弹劾尹锡悦 历史仿佛在重演
透过《南韩民主家政课》，我们可以看见导演南雅琅与父亲的关系亲密，惟每当雅琅在镜头前向父亲问他对韩国政治体制或政局的看法时，他总予人一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感觉，拒绝直接发表个人意见。父亲曾表示作为一名职业公务员，不方便就时政发表个人立场。
就是这样一位作风低调的父亲，却一直被卷入各种重大事件中。南雅琅的父亲在海洋局参与调查世越号沉没事件后，被调往青瓦台担任时任总统朴槿惠的一名幕僚。这个调动让他近距离见证其后发生的弹劾案。
当朴槿惠因为崔顺实干政等丑闻遭到国会弹劾，当时每晚都有大量民众在青瓦台总统府外举行集会，要求朴槿惠下台。南雅琅的父亲在纪录片中曾表示，示威民众的声浪震耳欲聋，即使在总统府内都能听见。这些韩国人民群情汹涌的画面，在去年12月因尹锡悦戒严再次出现。
南雅琅遗憾地表示：“尹锡悦的戒严令属独裁行为，亦再次证明她在纪录片中的看法。她认为韩国民众在2017年（成功弹劾朴槿惠）庆祝得太早，错误地以为通过罢免总统就实现了一场革命。”南雅琅强调，若韩国不想再重蹈覆辙，国民不能单纯期望换总统是“灵丹妙药”，可以解决社会上所有的积弊；真正有意义的改变，需要从日常生活做起，南雅琅认为即使是推动少数群体和女性平权都可以为社会带来积极的改变。”
2024年12月14日，韩国首尔有大量民众在国会外集会支持弹劾总统尹锡悦：
在宪法法院颁布弹劾尹锡悦的判决前，当被问到对韩国民主发展有什么期许时，南雅琅其实无法给出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但在她的《南韩民主家政课》却纪录她父母一段意义深远的对话。
南雅琅躲在摄影机后问父母：“你们认为韩国民主最大的问题是什么？”父亲以一贯“置身事外”的态度回应——他认为问题应该是源自制度，因为即使换了那么多位总统，问题依旧不断发生，那一定是制度的问题，而不是人的问题。”
这时候母亲却语重心长地表示：“我认为最大的问题来自人，因为我们这些老一辈的人拒绝与时并进，才会导致社会无法往好的方向改变，导致年轻人要承受这些苦果，我为此感到愧疚和痛苦。”
扰酿近4个月的尹锡悦弹劾案让南雅琅身心俱疲
在宪法法院作出最终判决前夕，南雅琅透过纪录片的发行商与香港的观众分享过去这段时间的状态：“现实生活中，虽然我努力假装没事，但还是深受时局困扰感到沮丧。就算手挥应援棒、玩得很开心，回到家后，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五味杂陈的情绪。在戒严之前，人们常开玩笑说：“如果能在韩国放映《南韩民主家政课》，会不会连爸爸现在工作的地方也消失了？”之后，韩悳洙总理被弹劾，宪法法院亦在不久后作出判决。”
《韩国民主家政课》导演南雅琅致香港观众的话：
“其实，我只是透过《南韩民主家政课》来找寻自己的政治声音，根本并没有想过要去拯救韩国政治。我从未想过在Instagram上会收到这么多深刻且不容忽视的讯息。希望未来能够像《The Voices of The Silenced》那样，用爸爸拍摄的影像共同执导。希望在那之前，我能一直坚持拍摄纪录片。”
“三月真的很艰难，希望四月能迎来温暖的春天。”
和暖的春天终于在4月4日到来，在获悉尹锡悦被罢免后，南雅琅表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她认为宪法法院的判词充分回应围绕尹锡悦颁布戒严令的争议，以及整个行动是否违宪等重要问题。她衷心希望尹锡悦的支持者可以仔细阅读法官的判词，回到民主要正常运作所需的文明和冷静态度。南雅琅衷心感谢《南韩民主家政课的》的香港电影发行以及香港观众的支持；她期望更多的观众可以去戏院观赏她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