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面对印尼殖民史的“转型正义”和选择性道歉
荷兰国王威廉(King Willem-Alexander)偕皇后马克西玛(Queen Maxima Zorreguieta Cerruti)于3月9日至12日间访问印度尼西亚,并于10日发表声明称:“依据我国政府早前的声明,我要对荷兰在过去那些年的过度暴力表达遗憾与歉意”,向1945年8月17日印尼宣布独立后、荷兰军队的镇压屠杀反省。
同时,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Rijksmuseum)也决议,将于2020年9月至2021年1月期间,举办涵盖加勒比海、巴西、苏里南、南非、印尼等地的奴隶制历史展览,替过去那段血腥的岁月留下脚注。
荷兰此举看似对不光彩的过去勇于承担,但其“转型正义”其实仍有局限。
2011年,荷兰驻印尼大使提吉尔(Tjeerd de Zwaan)向1947年荷军屠杀印尼拉瓦格德村(Rawagede)一事致歉后,荷兰政府又相继于2013年、2016年替印尼独立战争时的几起屠戮道歉赔偿,但从未就从17世纪以来对印尼的殖民认错。而且,若非拉瓦格德村幸存者于2008年将荷兰政府一状告上法庭,以及荷印欲扩大双边经贸往来,荷兰恐怕还不会轻易道歉。何况荷兰于1949年承认印尼独立,故一直视之前组成的印尼共和国政府为叛乱者,不认为发动镇压不存在正当性,也因此迄今从无任何一位荷兰官员与将士受到谴责或审判。
与印度尼西亚独立战争造成的死难相比,荷兰对整个东印度群岛的殖民才堪称惨绝人寰。曾短暂取代荷兰统治爪哇岛的英国总督莱佛士(Sir Thomas Stamford Bingley Raffles,1781─1826年),尖锐地批评荷兰东印度公司(VOC):“它一心只想赚钱,它对待自己的臣民还不如过去的西印度种植园主人对待他们的奴隶,因为这些种植园主买人的时候还付过钱,而荷兰东印度公司一文钱都没有花过,它只运用全部现有的专制机构压榨居民”。这不意味英国的殖民掠夺较有道德优越性,但能说明荷兰的剥削造成多大危害。
醉心大航海时代历史的人士可能认定,1602年成立的荷兰东印度公司象征近代资本主义的成功升华,因其创下史上首间股份公司、首间跨国公司、首间设立证券交易所的公司等多项纪录。然而其做为人类史上首度透过国家特许、将资本集结后合法实施暴力的庞大组织的本质,才最不能忽略。毕竟对一间务求获利的公司而言,拥有对外通商、缔约、媾和、宣战、于统治地径自立法与行政等诸多特权,就注定其赚钱的途径不会多平和。
为了竞逐利益,荷兰首任东印度总督彼德波士(Pieter Both,1568─1615年)订下垄断香料群岛贸易的规矩,这意味既要同原宗主国西班牙竞争,连葡萄牙或支持荷兰独立的英国盟友也不放过,至于欧洲人歧视的亚洲国家自然更不会被平等相待。因此,荷兰自万丹王国(Banten)手中陆续夺取巴达维亚(今雅加达)、三宝垄等大片土地,蚕食马打蓝(Mataram)、戈瓦(Gowa)等王国的疆域,逐渐建立起以爪哇岛为中心的殖民帝国。
为了维持丁香与肉豆蔻的价格,荷兰还严格限制这些香料仅能种植于摩鹿加群岛(Moluccas)中的几个小岛,也不准私自同其他地区贸易,并仿效葡萄牙派出武装快船不时巡逻,查看有无“走私”与拔除各地的香料作物。这种残暴的政策激使当地人大举反抗,安汶(Ambon)与班达(Banda)等岛就因此遭受荷兰好几度屠杀。如上万名班达岛居民在荷兰东印度总督库恩(Jan Pieterszoon Coen,1587─1629年)的命令下惨死,余下幸存者全发配为奴,接着库恩再将全岛土地分配给荷兰移民栽种,暴虐地展现东印度公司追求金钱的不择手段。
除了枪炮刀刃以外,荷兰采取的盗人、专卖、重税也形同慢性杀人。为了使役免费劳动力,荷兰不断透过征战抓捕当地人为奴;还有强迫东印度群岛与马来半岛各王国所产的锡、胡椒、丁香等产物实施专卖制,且取缔或封锁没有向荷兰缴税的船只或政权。这大大影响当地的产业、人口结构与政治网络,也败坏当地的道德与社会风气,崩毁的东南亚社会只能以更蛮横的方式往来。故若有论者形容欧洲人加速东南亚的全球化,绝对是种殖民主义式的错误观点,因为荷兰人只是将东印度原有的生产关系与贸易关系迳行打乱,以高压手段强施以己为尊的封闭体系,完全不利当地发展。
对印尼人民最严重的迫害,当属强迫种植制度。荷兰命令当地人必须拨出三分之一乃至一半以上耕地,种植欧洲市场需要的经济作物,一旦出现价格波动,荷兰人还会摧毁田里的心血。这导致荷属东印度人民经常处于粮食不足与贫困的窘境。1870年荷兰颁布土地国有化法令,又让殖民政府、亲荷的旧王公地主获得大批土地,加重底层人民的负担。根据统计,二战之前印尼的出入口贸易高达80%,并全由荷兰五间公司垄断,但当地人别说民族企业,连工资都十分低廉,如1935年的农园工人仅有日薪0.04至0.09荷兰盾,但维持一年生活所需起码要140荷兰盾以上,这让印尼人几乎活不下去。
当咖啡与蔗糖的利润下降后,荷兰竟推广栽种鸦片作为新的出口作物,荷兰小说家皮勒拉尔(M. T. H. Perelaer)为此痛斥过“它是我们荷兰可耻的收入来源”。加上1899年荷兰声称欠了东印度“良心债务”后,荷兰于是决定将原本交给包税人承卖的鸦片──改成于1914年向全境推行公营专卖,实在是莫大的讽刺!根据史料,荷兰殖民者从鸦片专卖获益最多时一年可达5,360万荷兰盾以上,最低也有3千多万荷兰盾。这十分赤裸地显露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唯利本质,以及荷兰于1901年揭橥、号称要改善殖民地人权的“伦理政策”(Ethical Policy),究竟有多么脆弱又不合伦理。
当然,荷兰殖民的残酷不仅仅限于印尼,连仅短暂统治过38年的台湾都曾于1652年爆发过汉人郭怀一领导的抗荷起义。不过荷兰依旧毫不介意地透过血腥剥削累积起同欧陆列强争胜的本钱、以及工业革命所需的原料与资本,还有供养巴洛克文化的养料。即便到了近代,荷兰东印度公司与殖民历史,依然是振奋部分荷兰人民的光荣记忆。譬如2006年荷兰总理巴尔克嫩德(Jan Peter Balkenende)竟向议会喊出要保持“VOC思维”来应对经济危机,便引起相当大争议,也显见要老牌殖民国家彻底反省罪责简直难如登天。荷兰历史学家桑德(Sander Philipse)也坦言,大多数同胞认为殖民“是很久以前的事,其他人也这么做,这没那么严重,也没啥要为此道歉”。
而在印尼来看,荷兰殖民固然罪恶,但也留下一个最宝贵又最苦涩的政治遗产:庞大又破碎的国土。荷兰的侵略消灭许多古国,将许多原本势如水火的族群硬是糅和于一体,导致印尼拥有广袤的领土领海与人口,但始终限于不安定的分裂疑云与火爆的族群矛盾,既有反抗爪哇人霸权的少数民族,也有排斥华人等少数民族的狭隘思维。因此印尼很难全力追讨荷兰的殖民罪责,反而还得笑脸相迎,仰赖荷兰的商业与技术援助。例如这回荷兰国王出访印尼,就给双方带来了起码10亿美元的合作协议。这指出一项令人不快又可悲的现实:即再怎么有理有据的民族主义,在资本面前也可能得转弯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