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文】我知道惩教所的黑暗 但我竟习以为常

撰文: 曾醒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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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忏悔文。
从前做外展社工时,主要跟进“黑、毒、法”个案,即黑社会、吸毒或违法的青少年,法庭和惩教所也就是我经常出入的工作场所。即使我多爱锡我的个案,也得接受任何人违法,便应负上刑责代价;青少年也不例外,只在于是被判感化令、教导所、更生中心或沙咀劳教中心等等而已。
做过外展社工,大抵都会听过青年出狱后的服刑经历分享;可是,我也会落入“坐监就系咁”的迷思,所以把惩教所生活辛苦、阿 Sir 好恶、操得好甘等等的状况变得 take it for granted。到底有几辛苦?有几恶?有几甘呢?当中的详情细节完全忽略了,把监狱的体罚文化习以为常看待。再细想,其实青年人早已向我诉说过那些不人道对待,但我从没有意识质疑当中体罚的合理性。
作为社工,发现家暴会报警,看见欺凌会制止;但知道惩教职员向少年犯施虐后,我做过什么?

较早前,为了立法会一个名为“感化院舍及惩教所的儿童权利”会议,我和立法会(社福界)议员邵家臻一起去做一些资料搜集,当中包括约见了三位不同时期在壁屋或更生中心服刑的过来人。见面过后,我久久不能释怀;我十分悔疚,原来自己过去当外展社工时只着眼年青人在过程中有没有反省改过,却从没有认真看待他们在惩教所内所受到的非人道对待。我敢肯定,大部份囚犯面对的体罚及精神伤害,已超越惩教职员本身应有的权力;我甚至认为,有关行为涉及严重伤害他人身体的刑事罪行。

过往我们常常以为,基于 3S 特点:Short(刑期短)、Sharp(纪律严)及 Shock(深切反思),沙咀劳教中心已是众多判囚中最辛苦的刑罚。听罢过来人分享,始知最黑暗和艰苦的是来自壁屋 DCR(俗称“二仓”),即法庭等候提取犯人报告的阶段;因为表现影响报告,报告影响刑罚和刑期,少年犯为免报告“被写花”,即使面对任何不合理对待也只能“把悲伤留给自己”。

过往听年青人说在狱中被打,大抵想像是因不合作而被拍打头部、掴耳光或打心口而已,总之还是和善地相信职员只是霎时冲动才动粗。然而,分别于不同时段受过“二仓”滋味的过来人 A、B、C,他们却说“鸡翼”“刨冰”“芥兰”是基本元素。我起初对术语一头雾水,但当他们绘形绘声示范后,我听得手心冒汗。

其实青年人早已向我诉说过那些不人道对待,但我从没有意识质疑当中体罚的合理性。(《同囚》电影剧照)

A 说:“‘鸡翼’就系被阿 Sir 批踭背脊鸡翼位,有时阿 Sir 甚至会跳起锄落去,往往唔系食一两只,10 只、20 只咁锄系等闲事。我初期唔识谷住度气去顶,试过被锄到透不到气几乎窒息。喺里面,阿 Sir 请食鸡翼要视为奖励,食完要讲 thank you Sir;唔即时 thank you 就要食多几只。”

B 说:“系呀,阿 Sir 话‘摆位’,囚犯就要自动自觉弯腰将上半身向前倾呈 45 度,俾阿 Sir 请食鸡翼。有时有囚犯生日,阿 Sir 都会话‘生日咁 L 威呀,请你食多几只当系生日礼物。’”

A 续说:“好多人背脊被锄到又黑又瘀,但咁又点啫。家人探监时会被监听谈话内容,冇人够胆讲,更加唔可能翻开件衫俾家人睇,个个见到家人咪唯有喊啰。”

B 说:“我肉地厚,鸡翼受得住,最难顶系‘刨冰’‘芥兰’‘刨冰’即系以曲起嘅中指指骨锥落侧胸肋骨位,连续快‘咪’几嘢阴湿位,就算几大只都好难顶得顺;‘芥兰’就系用膝撞或用脚踢大腿外侧的麻痺位,连‘盅’几嘢企都企唔直。”

C 说:“我最怕是‘找板’,‘找板’又分脚板同手板。‘找脚板’要除晒鞋同袜俾阿 Sir 用‘车匙’(棍)打脚板,如果严重过错就会‘快车’(连续狂打)。最惨‘车’完仲要步操,企唔稳又再‘找手板’。”

A 说:“‘找手板’好痛,痛自然会缩,愈缩打得愈甘;只手伸得唔够直又要再食鸡翼、刨冰、芥兰。”

过往听年青人说在狱中被打,还是和善地相信职员只是霎时冲动才动粗。然而听过过来人的描述后,我听得手心冒汗。(《同囚》电影剧照)

有没有什么标准才会打?B 说:“冇架,个样望落去唔够精神又打;答阿 Sir 太细声又打;答得太大声又话‘想吓 L 死阿 Sir 呀’,又打。总之就系随阿 Sir 个人喜好,唔同阿 Sir 情况会唔一样,遇着‘恶魔更’就死梗,阿 Sir 乜都唔满意,又打得多,又操极唔满意;‘天使更’就好啲,打少啲,亦会俾去厕所。”

惩教所不是有闭路电视吗?怎可能为所欲为?三人同时嗤之以鼻,B 说:“有,很多地方都有,但都唔知安装嚟做乜,啲阿 Sir 唔理架。我初初入指模房报到时,成部机喺度又点?个阿 Sir 大大声说‘DLLM,衰乜 L 嘢入嚟呀?’,我都未答就系咁掴我块面,锄我几吓鸡翼。我好肯定部机影到,但又有乜用?”

A 说:“我喺指模房都有俾人打,我初初唔识死,成个 kai 子咁周围望,俾阿 Sir 掴到面都肿。投诉?多余啦,俾人打到咁,个个阿 Sir 都会郁手打人,仲点敢投诉?向边个投诉?”

在电影中见到久不久会有太平绅士巡视,可以向他们投诉吗?

C 说:“你够胆咪讲啰,睇吓咩后果?太平绅士嚟之前,啲阿 Sir 一早就教晒我哋答呢度好好,学到好多嘢,我哋会努力改过自新。”

A 说:“啲太平绅士唔嚟好过嚟,他们嚟之前,通常系‘恶魔更’,而且晨咁早就会将我哋安排喺操场曝晒干蒸。”

B 说:“太平绅士嚟到,所有衣着都要最整齐。我记得有一次有个 kai 子唔知做乜插咗支笔喺心口,太平绅士走咗之后,佢俾几个阿 Sir 连环请食‘穿心鸡翼’‘飞天鸡翼’,一边锄一边闹:‘DLLM,你系咪想整蛊阿 Sir 呀?’”

《同囚》片主接获惩教署官方信件,“提醒”会密切注视电影,该片最终把电影原有的“真人真事改编”字眼(上)删去(下)。(《同囚》Facebook 图片)

美国当代专栏作家 Selwyn Duke 说过:

"The further a society drifts from truth, the more it will hate those who speak it."
大意是“一个社会愈习惯大话,会愈憎恨讲真话的人。”

阅报得悉,《同囚》片主接获惩教署官方信件,“提醒”会密切注视电影,该片最终把电影原有的“真人真事改编”字眼删去。

我不知道惩教署看到本文后,会否以相同方法“提醒”我,又或警告我,甚至直接控告我;我只知道,三个互不相识的过来人,在不同时段服刑,却能分别巨细无遗地陈述到相同的细节及体罚招式,恐怕不是一句“巧合”就能解释......无论如何,反正我信了。监狱的惩罚是要让囚犯失去人身自由,但在 DCR 的少年犯是否同时要被剥夺包括投诉权的“免于恐惧的自由”呢?还少年犯清白也好,还惩教署清白也好,我希望打开惩教所的黑箱后,可以有更多传媒深入跟进事件。

我重申,今天所作的是忏悔;如果可以,同时也请一众从事边青工作的朋友和我一起忏悔。

(文章纯属作者意见,不代表香港01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