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形上学(二):诠释学转向
以一种思想史发展的后见之明来看,这两项现代社会特质几乎使得古典形上学的思维模式在今天社会的实践中窒碍难行,被束之高阁;而在另一方面,其实哲学精神的重点之一就是回应时局的变化。山不转路转,我们不能将古典形上学的框架直接套用在大大小小的社会实践上,但通过对于传统思想的拆解、组装与重新活化,总是希望可以回应变局。
前文回顾:什么是形上学(一):古典形上学
今天想来浅谈当代诠释学思想对传统形上学的改造,接续前一篇对于古典形上学的谈论。现在,让我再强调一次我们现代社会重视的价值:
(1)具体经验(2)多元价值
以一种思想史发展的后见之明来看,这两项现代社会特质几乎使得古典形上学的思维模式在今天社会的实践中窒碍难行,被束之高阁;而在另一方面,其实哲学精神的重点之一就是回应时局的变化。山不转路转,我们不能将古典形上学的框架直接套用在大大小小的社会实践上,但通过对于传统思想的拆解、组装与重新活化,总是希望可以回应变局。
传统,这个字眼在今天总是让我们想到制式、僵化或教条,当然我们有时也会用文化遗产这样的字眼来委婉表达传统属于过去。我不知道大家对于遗产这个概念如何想像,但对诠释学而言,遗产是一项财富,是可以调整、变更并灵活运用以筹划未来的资产,是所谓活的传统。
海德格与伽达默尔的诠释学转向
以下,我们简略谈谈当代的诠释学革命。
诠释学原本是一种解释文本的技术法。我们大概都可以理解,但凡诠释就一定有诠释空间,而诠释空间的存在既带来了弹性和灵活度,相对地也带来了不确定性。
在古代,有两门学问特别需要诠释学,这两门学问就是神学和法学,因为这两门的学问对古代社会而言很急迫需要客观解释。也因此,诠释学原本是一个追问何为客观解释的方法论和技术学。直到上个世纪,经由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与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接续推动的诠释学转向,才逆转了过去经院传统中以解读文本为中心、以文本客观意义为要务的诠释学定位,并且进一步导致了古典形上学的解构与转化,使之更好地来面对我们这个复杂且变动的生活世界。
情境
首先是海德格。他让“诠释”这个概念不限缩在解读文本的活动之内,而是广泛地包含具体生活中的一切经验,后者被视为具有诠释意涵。比方说,一把刀子,我们的每次使用都不自觉地握住刀柄,而将刀身对向我们所要切割的对象,这种使用方式本身已经含有对于刀子的理解与诠释。也就是说,一个使用者知道刀子锋利部分的意义为何,他使用刀子的方式就镶嵌在一个使用器物的情境里头。
使用器物的方式就镶嵌在情境脉络中。我们必须注意到这句话里头有三个要素:器物、使用者,以及很重要的情境脉络。比方说,同样是持刀行为,脉络不同,意义也会有所变化。一个持刀的人,站在料理食物的厨房里或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们通常会将其视为两种完全不同的状况。军舰集结和砲弹试射的时间、地点不同,也能让我们合理判读这究竟是正常的军事演习,还是挑衅的政治行动。尽管我们认为,这些行动本身仍保留相当的诠释空间,但是诠释空间本身也并非无限制的开放,这是当代诠释学转向之后的一种思想特性:在完全任意主观vs.绝对单一客观的立场中间,取得一个具有相对说服力或深意的诠释空间。
将诠释导向由器物、使用者以及情境脉络所共建的意义网络,也使得当代诠释学思想从传统的文本解释,移转到以我们所处的生命情境为中心的哲学反思。
海德格利用转向情境式的思考来建立一种行动哲学,这种哲学将一个人作为情境性存在的行动世界暴露出来。一个人所操烦、所牵系的那个生活情境,定位了一个人的所在(Dasein;Being-there),这个所在定位了他如何作为一个寓居于世的存在(In-der-Welt-sein;Being-in-the-world)。海德格认为,哲学思考的起点不多不少必须从这里出发。在这里你看到海德格试图突破古典形上学的地方,有别于古典形上学静态思索分析世界结构本质的取经,海德格的诠释学试图捕捉的是一个行动者的行动与行动场域之间的动态关系。
说到这里,也许你会认为海德格的诠释学似乎偏向了个体视角,而沦为主观。不过别忘了,尽管他强调使用器物的个体行动者,但具体器物的使用仍然是镶嵌在一个公共的社会里头。当一个人使用滑鼠键盘打字,准备交出办公室计划方案的时候,这背后也存在接收这个计划方案、评鉴这个计划方案是否可行的公共社群等在那里。海德格诠释学要勘测的就是这个连结个体与群体的行动情境,“一个行动个体如何行动”只是一开始的突破切口。
从情境到视域
且让我们多一点玩味“情境脉络”(situation)这个概念。在伽达默尔的诠释学里,“情境脉络”被转化成另一个关键概念:“视域”(horizon)。
你可以从英文使用中,知道“视域”一词的英文有“地平线”或“视野”的意思。最初,伽达默尔是从古典文本的诠释开始这个转化工作。诠释古典文本的一个难题,是如何处理古典文本与我们现代世界的时间距离。由于不同时代的思想前提不同,以现代思考的方式去阅读古典文本时,我们会发现经典文本根本不对我们说话。这个简单的现象让伽达默尔意识到文化前提的差异。犹如我们面对一座山的时候,会因为视角的不同,而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效应存在。这时候我们就会发现那个一个世界、多重视角的现象,而伽达默尔的诠释学正是试图捕捉这种现象的哲学意义。
我们刚刚是从文本诠释开始,以不同角度看一座山的物理现象为例,来捕捉这个意象当中的基本精神,然后你把这个基本精神延长到一个社会、多元视角的景象。这个时候,伽达默尔的诠释学里也就有了以下引申的哲学意涵与社会实践意涵:当我们观看事物的角度不同,某个视角切出去的视野如何让我们有所看见也有所不见。从这里我们可以引申不同的文化、族群、专业之中。这些都构成一种特定的、有所见亦有所不见的视域,因此多元视角始终是存在的,对一个开放社会而言也是必要的。特定的视野使得行动者置身在他自己理所当然的视域之中,这个视域构成他行动的背景,犹如河鱼没有意识到自己栖身在湖水之中,但意识不到绝不代表并不存在。
诠释学对古典形上学的转化
从上述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当代诠释学的转向,是如何从经院解读文本的传统,移转到以解释我们具体生活经验以及多元视角的世界为主的哲学思想。
然后,重点来了。我们之前说,现代形上学转型的挑战,除了必须去解释现代社会重视的具体经验和多元价值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哲学任务,是如何超越具体经验以及让多元价值深刻化。
对于当代诠释学而言,关键在于“视域”概念隐含的另一层意思:“背景”(background)。
做个比较,传统形上学追问一切自然现象的“根基”(ground),而在当代诠释学对于传统形上学的转化中,哲学反思的焦点从经验现象的“根基”(ground)移转到行动经验发生的“背景”(back-ground)。
这个转移意味著,当代诠释学的转向,是将古典形上学追问本质真理的立足点,移转到追问多元真理背后的情境脉络。这个情境脉络是一个行动者的一切理解(understand)的可能性条件,是行动者自己可能没有自觉却实际牵动行动的立足点(under-stand)。
当代诠释学转思想变革、转化传统形上学的思维模式的转化,其关键点在于前者接纳了具体经验和多元视角。重要的是,当代诠释学的转向没有放弃传统形上学追求深度、强调反思的哲学气质。如果说古典形上学两千年的传统是一种求真的文化,那么或许可以说海德格与伽达默尔的诠释学转向是一种求深的哲学文化。求真与求深,看似接近,但基本预设不太一样,古典形上学预设我们眼前的经验世界是表相,而其背后该有一个最高真实的终极真理;然而海德格与伽达默尔的诠释学不同,他们认为所谓的真实就是眼下的现象世界。这个现象世界是活泼而多元的,是晕洒开来、层层叠叠的生活世界,而深度亦在其中,待人玩味、反思与探索。
形上学的现代意涵:“后设”(meta-)
试著想像,从古典形上学思考根基(ground)的哲学习惯,到当代诠释学转向以反思背景(back-ground)为思考核心的转变中,原本传统形上学(Meta-physics)的 “meta-”已经改变了意涵。这项转变也是我们在一开头介绍“形上学”概念意涵时,所没介绍到的第三层意思。这层意思不出现在传统形上学的思维里头,是在当代诠释学对于传统形上学的解构与转化中才带出这个现代意涵,即“后设”(meta-)。
“后设”(meta-),是任何从特定实践领域的特定前提中抽身出来,思考如何有效更动前提,以至于改变实践成效的行动。
某个实践领域的后设思考,可能会发生在原先具有一定实效性的工作环境变化之时。例如,某种传统实践领域遭遇现代转型的时刻;有时候,则发生在不同的生活、文化与政治领域彼此冲突的时候。在这些时刻,原先视域中理所当然的前提遭到了挑战,而发生适时的松动、拆解甚至是思考前提的更换。当代诠释学的思考方式,往往有助于催生后设思考。
让我们再想想当代诠释学所采取的这种看似温和却相当积极的姿态。从当代诠释学的角度看,并不是在学院里研究哲学知识的人就可以叫作哲学家,在学院里研究或教授哲学专业知识的也许是哲学专家,但所谓的哲学家或哲学气质,是在“任何领域”能够对自己生活或工作进行有效反思的人。
如果你对最后这个结论感到意外的话,那么想想过去一个世纪以来在人文领域中的思想突破是如何发生的。传播学大师麦克鲁汉原先是研究莎士比亚的文学教授;傅柯原先是历史学研究出身,但是你看这个法国秃子搅动了多少社会学与哲学思考;而那个曾经翻动许多社会革命的马克思,原先是观念论的学徒,他的博士论文写古希腊哲学家伊比鸠鲁,也是文学家巴尔札克的死忠书迷。这些都让他们的思考方式突破特定专业领域的限制,而注入了革命性的观点。当然,我是个书生,我的局限是我只能想到学术领域中的革命案例,而关于我们这个世界、我们眼下的生活,也许你可以找到其他符合上述后设气质的生活哲学家。
古典形上学的预设是,复杂而多元的社会表象后面有一个绝对真理。因此古典形上学的哲学传统相当重视论辩,因为论辩是被设想为淘汰主观相对、走向客观真理的道路。相反,诠释学强调较为柔性的对话,对话被设想为一个求通存异的过程。求通,而非求同;存异,而非消音,表明诠释学精神追求的是一种持续存在于对话中的异质性张力。(VCG图片)
走向彼此的对话
最后,我们可能会问,如果视域的存在总是导致行动者“有所看见有所不见”的话,那么如何从多元视域的迷宫中走出来取得客观的立场?毕竟依据诠释学原则,任何的真理都是情境式的、是由条件性视域所构成的,而一般我们所设想的客观,似乎是排除特殊条件、特定视角,最后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关于这点,海德格与伽达默尔可能会以多元社会的运作需要共识来回应,然而所谓的共识是否需要预设无条件的客观?或许,我们可以用伽达默尔的“对话”(dialogue)和“视域交融”(Horizontverschmelzung;fusion of horizons)概念来思考这个问题。
古典形上学的预设是,复杂而多元的社会表象后面有一个绝对真理。因此古典形上学的哲学传统相当重视论辩,因为论辩是被设想为淘汰主观相对、走向客观真理的道路。相反,诠释学强调较为柔性的对话,对话被设想为一个求通存异的过程。求通,而非求同;存异,而非消音,表明诠释学精神追求的是一种持续存在于对话中的异质性张力。
对诠释学而言,当我们开始与他人共同筑建生活,我们就走在彼此相遇的路上,而每次的相遇都是一场走向彼此的对话。
然而,什么是走向彼此的对话?是否达成一致共识是对话自始至终的唯一目标?伽达默尔强调,对话的重点其实不在于沟通。当我们将沟通的目的仅看作是对话双方取得一致的共识时,我们是误解了对话。
作为对话,尤其是真诚的对话,对话者总会意识到自己和对话者的差异,而往往越是认真参与到对话中的人越能发觉差异的无法克服。但凡“理解”存在的地方,理解的距离就存在,而距离的存在并不意味著理解的不可能或不可行。相反,理解的积极性正是吊诡地从这里开始。理解并不只是消极重述或复制对方的想法,而是一种建构式的参与、以及意义的重新赋予。
在一场深刻的对话中,我们仿佛被某个让我们心神荡漾的事物所掳获,而掳获住我们的事物要求我们回答一个关于“意义”的问题。我们常常发现,一场深刻的视域交融经验,往往不期然地将对话双方带到超过彼此原先立场的“第三方”。对话中缓缓打开的空间,将参与对话的双方带离原先各自的前见和前提,而来到“新的问题视野”。在那个新的问题视域,参与对话的双方都意识到自己的特殊视域经验视域可提供的智慧,同时也发现自己此前定见的不足。正是有如此不同于我的你,才让我意识到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并将我带离原先封闭的视域;而也正是有如此不同于你的我,才能把你的思虑带离原先的脉络,而置于另一个意义场域。营造一个对话的空间,意味著筑建一个让相遇双方既连结又隔离的中间地带( in-between )。
每次的相遇都是一场走向彼此的对话,而在持续对话中我们遭遇彼此崭新的变化。如此,伽达默尔借由对话游戏的精神重新思考古老的哲学概念“辩证”(dialectics)所隐含的意义:“翻转”。亦即,通过对话的张力而开启视域的质变。
在题名为〈筑、居、思〉的一篇文章里,海德格如此写道:
“我们在我们中间架了座桥,而桥的作用是让彼此在一种关系中走向对方,并成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