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形上学(一):古典形上学

撰文: 纪金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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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我评价当代欧陆哲学的贡献,我会认为超过一个世纪的当代欧陆哲学所要真正终结的不是形上学,而是古典形上学。而他们所完成的成果,应该是对古典形上学传统的拆解、松绑,然后再出发,以回应我们这个社会的现实处境。

在未来一系列的文章中,我想谈谈形上学这个概念的起源、她的传统以及主要特质,另有对我而言是相当重要的,关于形上学在今天的发展和新的意义。

我们首先来谈,形上学(metaphysics)这个语词的开端。

形上学的问题总是不能离开亚里士多德和他的老师柏拉图(资料图片)

形上学概念的起源

形上学这个语词的诞生,和一位古希腊哲学家有关,这位哲学家就是亚里士多德。

故事一开始是这样的。西元前六十年左右,后人在整理亚里士多德讨论物理学的手稿时,发现一部分没有标题的手稿,其顺序正好在亚里士多德讨论物理学的部分之后。这部分手稿讨论的内容相对而言抽象程度很高,因为手稿此前的部分都是关于物理学的讨论。所谓的物理学(physics),在古希腊指的是“自然而然的现象”。摆在物理学之后的这部份手稿,不同于前面讨论自然现象的手稿,其内容上似乎是在探讨自然现象背后的原理、原则。这部份的手稿后来被视为是亚里士多德“形上学”的基本内容。

从这段历史公案,后来衍生出对于“形上学”(metaphysics)这个复合语词之中“meta-”此一字根的两个意涵。

首先,“形上学”(metaphysics)中的“meta-”,指的是在亚里士多德讨论物理学(physics)“之后”的意思,物理学“之后”紧接著形上学,代表著学习的程序是从具体现象的描绘到抽象的原理原则之讨论的循序渐进。其次,由于物理学“之后”紧接著形上学对于自然现象背后之原理、原则的探索,因此形上学就有作为物理学的“基础”(ground)的意涵。“形上学”(metaphysics)中的“meta-”也因此就有“超越”(trans-)一切经验现象、并为一切现象之“奠基”(grounding)的意思。

在西方思想传统中,形上学的传统,重视的是后一层的意思,也就是穿越经验表象,而思考经验现象背后的超越基础。

形上学传统以及主要特质

现在,我们来谈形上学的传统,以及她的主要特质。

关于形上学的传统以及她的主要特质,跟另一个古希腊的哲学家有关,柏拉图。在西方思想界,柏拉图是公认的第一个将形上学系统化的哲学家,他的思想影响了西方两千年之久而直至今日。

柏拉图认为人的感觉随时都变来变去,只有抽象的理性可以跳脱我们感官的不确定性,而具有永恒的意义。举个简单的例子,我们在经验世界中有时感觉到这个或那个东西很圆、很直,但在不同时候或由不同的人来感觉,可能又会感到它其实不够圆、不够直。我们的感官经验随时异人异地而变——对柏拉图而言,这是因为在感官世界与经验世界之中,我们只能知觉到不完美的存在;真正纯粹的事物,我们只能在“观念”(Idea)中追求。例如,完美的直角或圆,并不存在于感官知觉的经验世界,而必须通过理性来发现。柏拉图是第一个明确提出理念有别于、并重要于感官经验的哲学家,他的这个主张成为形上学的重要开端。所以,虽然形上学这个语词不是柏拉图的发明,而是出现在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的手稿之中,但说到形上学概念的基本精神,柏拉图仍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

当然,柏拉图身处政治变动的希腊时代,其推论方式的真正用意,是希望借此找到理想的正义理念,来指引真正能实行公义的政治体制。就像刚才的思路一样,我们现实世界中只能经验不完美或顶多接近完美的正义;而对柏拉图而言,真正的正义观念必须通过理性思辨的方式才能发现。

柏拉图的想法是西方传统思想一个重要的起点。可以说从他开始,西方思想第一次开始系统地的划分“超越感官的理念世界”与“经验感官的表象世界”,并且启动了理念追求重于感官经验的西方哲学传统。

柏拉图之所以是柏拉图,就因为柏拉图坚持以理念世界作为现象本质来行动。如此,超感官领域(the super-sensuous)的理念乃是凌驾于感官世界,并且被看作赋予我们生活尺度的基础。所以,在柏拉图的设想中,超感官存在构成的世界乃是真理世界,而日常生活世界的感官经验则沦为虚假的表相存在。我们知道柏拉图是西方传统形上学思想的一个决定性开端。因此,自从柏拉图设定经验世界与真理世界的对立后,这种思维模式在漫长的西方思想发展中成为隐而不退的形上学起手式。即便后来的时代放弃了柏拉图哲学的任何具体内容,但柏拉图思考事情的基本模式依旧顽强地保留了下来。

潜行凶间剧照

一重又一重的幻梦世界无论在你的感官里头如何真实,但都并非真实,真正真实的世界与判断完全仰赖主角设定的一颗小陀螺。在重重的经验幻象之外另外有一个真实世界,我们只有依赖某种非感官的原理原则才能找到真实世界,这就是古典形上学的标准起手式。(电影剧照)

日常生活中的形上学思考模式

如果上述的说法让你觉得头晕目眩,那么我们还有几个简单图象来说明什么是古典形上学的基本思考模式。让我们想想奇洛李维斯(Keanu Reeves)演的那部老派科技电影《廿二世纪杀人互联网》(The Matrix),里头那群想要救世的超级英雄。他们脑袋中的世界框架就是我们这个世界其实是虚假的,而虚假的幻象背后的真实本体就是母体。电影《廿二世纪杀人互联网》的基本叙事架构就是古典形上学模式。其实,古典形上学的思考模式很容易出现在好莱坞的科幻影片里。比方说你也可以回想里安纳度狄卡比奥(Leonardo DiCaprio)的那部电影《潜行凶间》(Inception)。一重又一重的幻梦世界无论在你的感官里头如何真实,但都并非真实,真正真实的世界与判断完全仰赖主角设定的一颗小陀螺。在重重的经验幻象之外另外有一个真实世界,我们只有依赖某种非感官的原理原则才能找到真实世界,这就是古典形上学的标准起手式。

我想提醒各位,《廿二世纪杀人互联网》和《潜行凶间》都是相当卖座的主流电影,这说明古典形上学的叙事结构可能离我们一般大众的思维很近。这也说明其实你不见得要懂柏拉图或亚里士多德,你的脑壳内才会有古典形上学的逻辑。也许情况正相反,当你不理解形上学的基本思维模式时,你对形上学思维才真的是全无抵抗能力。比方说,你相信只要某种科学管理的方式运作起来,某间大学的教育品质就能彻底得到改善,并在数年内挤身世界大学排名百大;或者你相信某种宗教组织的说法,只要放下这个、放下那个,然后一起走向某种组织告诉你的真理生活,你的心灵就能得到真正的解脱。但任何有生活历练或受过哲学训练的人都知道生活并不是那样,而是往往我们过了一关还有一关,解决了一些问题,紧接著被其他的问题缠上。不存在一套可以让生命大小难题迎刃而解的行动系统,生命中的任何取舍改变都或许好或许坏各一半,我们需要学会的是能够与生活周璇、对弈、面对变局的思考习惯。

以柏拉图为开端的古典形上学是一个相当令人肃然起敬的文明,我们可以感受到那种企图超越一般日常经验的变动性,而追问什么是经验现象背后不变的本质基础,并且最终要以这种本质理念,作为我们生活实践的永恒法则来引导行动的哲学精神。(VCG图片)

古典形上学的问题

以下,我想从几个方面里里外外的检视古典形上学的问题。首先,以柏拉图为开端的古典形上学是一个相当令人肃然起敬的文明,我们可以感受到那种企图超越一般日常经验的变动性,而追问什么是经验现象背后不变的本质基础,并且最终要以这种本质理念,作为我们生活实践的永恒法则来引导行动的哲学精神。这种哲学精神不只存在于古希腊,我们在后来中世纪的基督宗教以及现代科学中都可以发现这种西方传统精神的延续:追问什么是超越感官经验的本质基础,什么是我们这个流变不居的世界背后真正永恒的事物。

当然,我们在这里将现代科学与形上学连结在一起时会可能引起质疑,毕竟依照教科书教给我们的既定成见,我们似乎先是有一个充满意识形态和宗教迷信的中世纪神学,然后是一个起而反对宗教迷信、象征现代理性开端的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时代。

但是,上述的既定印象其实掩盖了不少事情,比方说近代理性主义运动之中三位重要思想家的说法。笛卡儿和莱布尼兹除了是数学家之外,同时也是形上学家,而再加上斯宾诺沙的话,你会发现三位哲学家都有宗教信仰,只是他们心目中的上帝和一般基督教信徒心中的上帝似乎长得不太一样。此外,当我们真正去回顾近代物理学之父牛顿的手稿时,你也会惊讶地发现,牛顿的物理学很大程度是建立在他对于形上学的思考之上。

接下来,你还可以思考一下作为现代科学里程碑的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理论基础。当我们推崇爱因斯坦与普朗克的天才发现,并认为即使在今天能够真正解释这些理论基础的人仍屈指可数,继而又有现代实验前赴后继地去证实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这些那些时,我觉得你可以在这些地方稍微停下脚步想想,想想现代科学推崇的理论证实究竟是怎么回事?实际上,我们是在没有现代实验证实前就先接受了这些科学理论的推论合理性。往下想更违揹我们的现代科学信念,因为真正能完整解释这些科学理论的少之又少、甚至可能完全没有。没有人能完美解释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原理原则,我们其实是先行接受了这些科学理论合理性。那么既然如此,为何我们如此排斥形上学?我们其实没认真想过我们取舍的原则,对吧!

最后,你还可以思考以下的简单问题,这主要是个形式问题。从形式上看,绕过感官经验而直接用理性思辨、推论的方式寻找现象背后的真实基础,我要说这种基本思维模式,正是现代科学和古典形上学共享的设定问题方式。那么同样的问题可以再问一遍,既然如此,我们排斥形上学的道理何在?如果你认为形上学往往导致错误的意识型态,那么请前后一致地公平对待,因为过度的科学主义也往往导致偏颇的生活迷思。在这里我说的很委婉很客气,是偏颇,而不是错误,因为科学崇拜甚至科学迷信,完全不能代表科学实作的实际情况。

当然,我的用意不是要大家去反对科学,正如同我一直很焦虑我们这个时代这么不加思考地诋毁形上学。我最无法接受的是,在我们这个时代不管你懂不懂形上学,只要你说你反对形上学或者声称自己是科学态度的人,就可以趾高气昂且显得政治正确的社会氛围。我只是想提醒各位,当我们以科学态度自居并高分贝地扬言铲除一切形上学的时候,我们最大的误判也许在于:不但科学本身有古典形上学的血缘,现代科学或许才是古典形上学的真正接班人。

我希望大家留意以下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偏见:好像一边是充满意识型态并且理应被我们时代所淘汰的古典形上学,另一边则是完全光明、完全没有问题的现代科学。我看待现代科学的方式,正如同我看待古典形上学一样,他们都有正反两面的性质,他们都为我们的文明带来一些好的地方和坏的地方。正如同有了阳光,也才有了阴影。

我会倾向认为,与其去说古典形上学或现代科学是对的或错的,不如让我们用条件式的方式去思考,古典形上学或现代科学在什么条件下是适宜的,而在逾越什么条件下可能是过当的。

如果要我评价当代欧陆哲学的贡献,我会认为超过一个世纪的当代欧陆哲学所要真正终结的不是形上学,而是古典形上学。而他们所完成的成果,应该是对古典形上学传统的拆解、松绑,然后再出发,以回应我们这个社会的现实处境。(VCG图片)

形上学何去何从?

设定问题的前提,往往同时也决定了看事情的框架。作为开端的柏拉图所设定的框架,是追问一切现象之后的超越基础。影响所及,柏拉图之后的古典形上学家,也将哲学重点摆放在思索永恒的、超越经验的存在,而非流变的、现实的现象世界。我们在这里看到一个追求真理的千年文化,一种不断追问什么才是事物本质、什么才是理性客观的西方精神。然而,从另一方面看,我们也不难发现这种文化精神也是一个相当强势的文化传统,因为西方文化精神的大传统是一个求真的理性文明,这同时也是一个相当强调论辩和思辨的传统。在这种态势的长期发展下,经验感官被贬低为次要的、或者更为糟糕地被贬低为虚假。

正因为“真理”是思想追求的目标,而一切没有真理特性的经验是必须被贬低甚至排除的,因此西方传统形上学的运作模式是通过二元对立(Dualism)的划分操作,通过理智的论辩、分析,而将价值追求导向真理的一元论。也因此,在西方形上学思想的发展过程中,利用失真的焦虑以及解决失真危机的论述技法,一直是西方传统形上学的强项。比方说相对主义与怀疑主义,通常就是西方古典形上学设计出来、所要针对的理论反方。而解决一切来自相对主义与怀疑主义的疑虑,就是古典形上学最终要完成的哲学任务:指明那个唯一无可置疑的本质基础、客观真理。

说到这里,我们就可以明白为什么古典形上学在今天的社会情境下不受人们喜欢的原因。原因不在于西方古典形上学是一个求真的文化——真理是不会让人讨厌的。问题的症结在于古典形上学偏好抽象思维以及真理一原论的立场,而这些特质与我们现代社会强调具体经验以及多元文化的方向刚好相反。

所以,在这里,让我们重新提出现代情境下形上学何去何从的问题。我认为现代情境下形上学的新任务可能是这样的:我们如何在承认多元价值的情况下,同时不使思想受到相对主义与怀疑主义的侵蚀而失去追求真理的勇气。理解这一点,我认为是相当重要的事情。今天的社会强调多元价值,但所谓的“多元价值”和“怎么说都可以”,这两者中间的区别是什么?这是不是意味著我们的现代社会失去了衡量事物的标准?上述的问题还可以换个方式重新提问:如何在保留多元价值的同时,让所谓的多元价值立场具备应有的深度和重量?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应该去思考的哲学任务。

关于这个问题,我认为上个世纪的诠释学转向与后现代思潮的思想贡献,在于他们回应了现代社会情境下形上学何去何从的问题。在我较为熟悉的欧陆哲学场域里,在许多的当代哲学立场中,我们看到许多哲学思想都打著颠覆、反对形上学的旗帜。但平心而论,这些当代哲学家讨论问题的底子功夫,难道不正是来自于形上学的训练吗。

如果要我评价当代欧陆哲学的贡献,我会认为超过一个世纪的当代欧陆哲学所要真正终结的不是形上学,而是古典形上学。而他们所完成的成果,应该是对古典形上学传统的拆解、松绑,然后再出发,以回应我们这个社会的现实处境。

关于诠释学转向与后现代思潮对于古典形上学的拆解、松绑,这发展当中的曲折转弯,也就留待之后几篇文章再来和大家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