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佛传.影评】马田史高西斯 被低估的“失手作”

撰文: 舒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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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反复重看,却惊觉它的出类拔萃,不独是马田史高西斯最被忽略和低估的作品之一,还应该是所有荷里活宗教片中最出色的其中一部。
舒琪
(《活佛传》剧照)

因为《沉默》(Silence,2016),所以重看了《基督的最后诱惑》(The Last Temptation of Christ, 1988)和《活佛传》(Kundun,1997);三部片组成了他的“宗教三部曲”1,现在先谈后者。

看完《活》片,我又读了《达赖喇嘛自传》(Dalai Lama著,台北市:联经,1990)。影片从没有在香港公映过,只发行过DVD(后来再推出蓝光版)。这次反复重看,却惊觉它的出类拔萃,不独是马田史高西斯(Martin Scorsese)最被忽略(当年它的投资者迪士尼公司2在中国严重抗议及声言杯葛下,对影片采取了低调和规模有限的发行方式,结果全美收入只有500多万元)和低估的作品之一(普遍只很客气地表扬它摄影优美,但一致说它沉闷、平板、缺乏戏剧性;多本评论史高西斯电影的专书,都认定它是他的“失手作”;唯一近乎毫无保留地予以好评的只有罗渣伊拔Roger Ebert),还应该是所有荷里活宗教片中最出色的其中一部。《活佛传》中“活佛”二字,原来是错译。根据达赖的解释,它只是中国人的一种误解(“活著的佛”),“西藏佛教里没有这回事,(而)只有这种说法:某些人可以自在地转生,例如达赖喇嘛,这种人称为‘化身’(tulkus)。”(页2)影片的名字《Kundun》其实只是一种尊称语,约相等于中国从前把皇帝尊称为“殿下”,不同的是达赖虽是西藏的最高精神领袖,但却不是皇帝。(《活佛传》的DVD把它翻做“崆敦”,未免有点不伦不类,我认为等同“Holiness”的“圣尊”,会是个不错的选择)。达赖又把“达赖喇嘛”之名理解为仅属一个职衔,显得格外的谦卑与亲切(“在下仅是一介凡夫,一个不经意走上僧徒的藏人。”见前言,页一)。同样的,无论在宗教抑或文化上都是一个外来者的史高西斯,在《活》片里对达赖、佛教和西藏的描写,也在在展现出一份相近的谦卑与亲切。我觉得这是难以想像的。

史高西斯拍《活佛传》,是编剧梅丽莎麦蒂逊(Melissa Mathison,1950-2015)找他的。麦蒂逊是哈里逊福(Harrison Ford)的妻子,剧本作品有《黑骏马》(The Black Stallion, 1979)、《E.T.外星人》(E.T. the Extra-Terrestrial, 1982)和《吹梦的巨人》(The BFG, 遗作,2016)等,主题都离不开孩子、童年、成长、纯真与幻想。她在1990年认识了达赖,自此成为好友。她读了他的自传,获得他同意改编成电影剧本,史高西斯是她第一个属意的导演。她安排二人在她家里会面了三天。史高西斯说他与达赖道别时,后者握住他的手,他顿觉四周的景物都逐渐消失了(“the walls faded away……”),内心当下就接受了这项“任命”。

“黑骏马”(上)、“E.T.外星人”(右下)、“吹梦的巨人”(左下)的主题都离不开孩子、童年、成长、纯真与幻想。(Metro Goldwyn Mayer picture/E.T. The Extra-Terrestrial FB/Disney's The BFG FB)

《活佛传》改编自达赖自传,但其实只集中在它的头7章(全书共15章),亦即由他两岁(1937)时被走遍全国的政府寻访团发现他就是达赖喇嘛十三世的“化身”(即俗称的“转世灵童”)开始,直到1959年(24岁)逃离西藏止。影片以他的年龄划分成几个阶段,分别是2岁、5岁、12岁和18岁(及以后)。我找不到资料显示史高西斯参与剧本编写的程度有多大,但跟他的其他改编作品一样(以我读过原书的为例),《活佛传》也十分忠于原著3。关于他的成长过程,达赖只用了两章来交待,但麦蒂逊的剧本却总能精确地选取了其中最富趣味性和感知(perceptive)的细节(那怕只是寥寥几句)来加以刻划(最明显的莫如那具望远镜,这点容后再作详细说明)。至于他成年后中共如何不断向他及西藏施加压力及采取升级武力、要他交出政权的复杂与漫长过程,虽然无可避免地删去了一些重点(如他正式即位管理国事后经历过的一段长达9个月的流亡岁月、印度总理尼赫鲁在他出走前后扮演的角色、藏民多番向中共抗暴及被镇压的惨烈状况),但仍充分掌握到戏剧上的逼力。攀山越岭冒险出走的段落里,写一众护送队伍的颠沛流离与达赖所受的肉体折磨与精神状态(把他的梦、回忆与预见能力混成一体),尤其出色。

(《活佛传》剧照)

“达赖”是个蒙古字,意指海洋;“喇嘛”则是个藏字,与印度文的“Guru”同,意指上师或指导师,两个字合起来被泛解为“智慧之海”。是以影片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画面,都是一片柔柔地荡漾著的海洋和它的粼粼波光。海,还在影片里其他地方出现过三次,其中两次都被用作达赖成长的分水岭。

第一次是5岁时,他因为按捺不住宫里的束缚而从后门跑了出去。镜头一转,是小鬼头战战兢兢、踏著石头在岸边走著的脚步特写,随后的几名大臣把他拉了回去。再下一个镜头,已是12岁的达赖在开动著汽车了(字幕:4年后,1944)。

第二次则是紧接著达赖的父亲病逝,进行天葬仪式后。4这场天葬的蒙太奇,画面是达赖父亲被肢解、一群秃鹰争相抢噬尸体,旁白则交待中共正式向西藏提出了三项要求(要西藏承认她是中国的一部分;西藏的防卫由中国执行;所有对外政治和贸易要通过中国进行),史高西斯对习惯巧取豪夺的中共的挖苦与批判在此不言而喻。场景从干涸的大漠,接到长大了的达赖(字幕:5年后,1949)站在海边与众大臣商讨如何回应中共的粗暴逼迫。那是一个大远镜:碧海蓝天连成一线,教人豁然开朗。达赖明白其实只要承认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其他问题即可“解决”。他问塔汤仁波切(他的新摄政王,这时应该已当了他的高级亲教师)有什么忠告,后者说他人微言轻。达赖说他会拒绝中共所有要求,并表示需要征询人民的意见——这时候的达赖是真的成长了,且已逐渐具备了一个领袖的智慧(“智慧之海”)。

至于第三次出现,则是达赖踏出拉萨,坐船往北京接受毛泽东邀请访问中国。

这场戏还有一段小插曲:在背景远处,有人在放羊,达赖转身凝视著羊群一会,然后向随从打了个眼色,后者迅速奔往牧羊人,一边走一边大喊:“我们会把它买下来!我们会把它买下来!”影片没把这个细节交待得很清楚。自传中有说,原来这是达赖小时候已养成的习惯。那是因为他发觉羊最终会被拿来宰割,所以每次都会嘱人把它们买下来。(二之一)

注:

(本文纯属作者意见,不代表香港01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