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斯特罗默:醒来是一次从梦中跳伞 (03/26)

撰文: 沐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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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沐羽

三月里的一天我走到湖边倾听。冰就如天空一样湛蓝。它在阳光下破裂。阳光也好像在冰盖之下的麦克风里低语。汨汨作响发酵膨胀。好像有人在远处掀动床单。一切都如历史:我们的“当下”。我们下沉,我们倾听。

——〈论历史〉节录,特朗斯特罗默。万之译。

当我们指一个诗人“伟大”时,是甚么意思?他影响深远,如尼莫拉的“当他们来抓我时,再也没人为我说话了”的震撼,以致更多人愿意为不公义发声?他气魄雄壮,如李白“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般,浪漫主义式的气吞天下?他悲悯人类,又酷爱自然,如辛波丝卡的“每次战争过后,总有人处理善后……但所有相机,都到别的战场去了”般,既辛辣又关怀?

201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Tomas Tranströmer, 1931-2015)基本上众望所归的,显然,诺奖是一个迟到的奖励。中风二十多年的他收到这个讯息时,正在瑞典斯德哥尔摩的家中,获奖的通知电话由他的妻子莫尼卡接听,四分钟后,这个奖项由瑞典文学院正式公布。他如此形容自己刚经历中风时的感觉——像在麻袋网眼中观看世界。香港诗人北岛与他深交了数十年,对他的得奖只是淡然表示:特朗斯特罗默大于诺贝尔文学奖。

北岛与特朗斯特罗默相交三十多年,早在文集《时间的玫瑰》里已为华文读者介绍过诗人的风采。(网络图片)

特朗斯特罗默被公认为伟大的诗人,这点是难以置疑的。如今,他的作品已翻译成超过六十种语言,在世界各处都广泛流通。而他的著作不多——一生只写下了二百余首诗歌——却篇篇皆是精品。从长诗短诗、散文诗、俳句等体裁都有涉猎到,瑞典文学院颁奖给他时,评审语是“他以凝炼、简洁的形象,以全新视角引领我们接触现实。”(because, through his condensed, translucent images, he gives us fresh access to reality.)他的诗歌从北欧的丛林里徐徐升起时,宛如渔网般撒向世界,将地上所有精良的诗意,都收集进他的抽屉里去了。

醒来是一次从梦中跳伞

初读特朗斯特罗默时,我仍在学院修读本科,那时胡燕青老师在新诗课程里介绍特朗斯特罗默,为了加深印象,戏称他为变形金刚诗人(Tranströmer 与 Transformer 的语言游戏)。诗人的比喻极其奇特,却又精准,“音乐是斜坡上的一栋玻璃房/那里石头在飞,石头在滚。/ /而石头滚动,横穿而过/而每块玻璃都完整无损。”(快板,万之译)胡燕青称他为她的“寒假诗人”,曾花了一整个冬天去读他的诗歌,至于原因,我经已完全遗忘。然而特朗斯特罗默的诗歌显然是冷的,如钢铁般的,他常见的意象多有冰块、死亡、霜雪等等,使得他运用的阳光与天空,都始终带有北欧的雾气。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老师早已写过关于特朗斯特罗默的诗介,在《读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诗歌笔记(上)》里,她以基督教的观点切入诗歌,指出他的诗歌可以看见浓郁的信徒本质,如〈两座城〉里可以参照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以及新约圣经的警句。在下篇里,她侧重于特朗斯特罗默的死亡意象,“生命的半途上,死亡来访/量度你的尺寸。”(黑色明信片,胡燕青译)

发表第一本诗集《诗十七首》时,特朗斯特罗默23岁。在第一首的第一句中,他写下了如今诗歌界中极其著名的隐喻——“醒来是一次从梦中跳伞”。十七首诗歌面世以后,马上轰动了瑞典的文学界,此后波及到整个世界。尽管名气巨大,他的诗歌产量仍然非常少,他说过:“写诗时,我感受自己是一件幸运或受难的乐器,不是我在找诗,而是诗在找我,逼我展示它。完成一首诗需要很长时间。”

诗人的另一个身份是音乐家,他演奏钢琴,是以音乐的意象在他早期的诗歌里经常出现。即便不是用音乐作为主轴的诗歌,读上来时也有强烈的节奏感。但这一点就为不同的翻译者带来了巨大的烦恼,先不说诗人本身已经常使用深奥的隐喻,再加上节奏感与文法,使得不同华文翻译者,如万之、马悦然、北岛、李笠等等都有各自的取向与坚持。在万之翻译的《早晨与入口》中,他指出了在特朗斯特罗默的诗歌中,“音乐几乎不可分离”。而他的翻译,有钢琴般的节奏,亦有如钢般的坚硬。

图:特朗斯特罗默中风后,瑞典的音乐家们为他谱写了只用左手也能演奏的乐曲,让他能继续享受演奏。(网络图片)

醒来是一次从梦中跳伞。摆脱那窒息人的涡流乘客向早晨的绿色区域降落。万物烧起来。他察觉到——在震颤的云雀的位置——那些巨大树根系统的在地下晃荡的灯光。

〔…〕

而他朝夏天降落,吊下去进入那眩目的陨石坑,吊下去穿过绿而潮湿重重年代的坑井在太阳涡轮下震颤。于是这笔直而下穿越瞬间的行程被停止。

——〈醒来是一次跳伞〉节录,特朗斯特罗默。万之译。

《诗十七首》甫面世就轰动了文坛,影响力至今不衰。诗人独特的想像力,不论是从梦中急跌到现实去的失落感,抑或是那种从高处跌落的猛然惊醒的噩梦,任何解读都使人叹服诗人的精巧比喻——从半空向森林逼近,巨大的太阳仍在空中如涡轮运转,而你醒来,从梦往下,光与热钻进你的眼帘。

城市时常挂在口边的觉醒与醒来,会否也像跳伞一样?当你终究醒来,从无际云端一跃而出,地面却是无尽燃烧的森林。吊下来,一切事物都越发炽热,吊下来,下方只有历史遗落的陨石坑,吊下来,这个三月,一切都在无序地翻腾,而你只能随著引力往下堕。“一切都如同历史:我们下沉,我们倾听。众多会议如飞翔的岛屿就要坠地……然后:一条长而摇晃的妥协之桥。”

图:特朗斯特罗默与妻子莫尼卡,摄于201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Jonathan Nackstrand/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直到光线赶上我,把时间折起来

2010年11月,中国举办的北欧诗歌节里,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主席谢尔.埃斯普马克(Kjell Espmark)与云南大学教授李森展开了一场对话,讨论当代的诗歌发展,在讨论以往一些诗人后,李森问道:“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有可能获诺贝尔文学奖吗?”谢尔回答:“如果这在我的书里没有提到的话,那么我也不能多说甚么了。”

对于谢尔的回应,李森说道,瑞典文学院应该毫不犹豫地把这个奖授予特朗斯特罗默,不应因为他是瑞典人,就有所顾忌,怕引来非议。他是欧洲当今还健在的最伟大的诗人。他的玄学诗有滚动物象、震醒审美的力量,突然爆发的、横空而来的比喻让你猝不胜防,非常高级。在李森的发言后,谢尔巧妙地把话题转移到诗的翻译上,中止了关于诗人的讨论。而一年以后,特朗斯特罗默就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临近诗人逝世的第二年忌日,我写下了这篇【EVENTS】。他的逝世是国际诗歌界的一大憾事,但我想他对死亡早有准备,死亡从来是他诗歌的一大主轴。在〈签名〉里,他写道:“我必须跨过/那黑黑的门槛〔…〕直到光线赶上我/把时间折起来”。对于他的诗歌,我仍有极多未能解读之处;关于译者之间的互相切磋,我也因不谙瑞典语而无法理解。然而,他诗歌的震撼力却是毋庸置疑的,在超现实主义结合了北欧当地的环境以后,特朗斯特罗默更用奇特的比喻把事物如电影般调动出来,每一行诗句都仿佛一次想像的跳跃。在他的诗歌里常见的森林、雨雪、太阳、小巷等等意象里,仿佛具有一种神秘的魔力,让我经常好像看见北欧小镇的模样。那时我在想,假如是香港的诗歌书写,有没有这一类型的意象群,使读者可以穿过比喻,抵达我们所在的地方?

葬礼越来越密如走进城市的路标。

千万人的目光在长影之国度。

一条桥慢慢地自动地盖往天空。

——〈下雪〉,特朗斯特罗默。马悦然译。

参考资料: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著,马悦然译,《巨大的谜语》。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著,万之译,《早晨与入口》。谢尔.埃斯普马克著,万之译,〈国际现代主义和本土传统的会面——在常熟理工学院”东吴讲堂”上的讲演〉谢尔.埃斯普马克著,李森译,〈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主席访谈〉。胡燕青,〈读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诗歌笔记〉(上、下)。北岛,〈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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