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据】洪圣爷的南海一路
(本文原载2017年3月6日《香港01》周报第50期B07版,按此订阅周报)
现时香港不少街名、地名,都是以洪圣爷来命名。最广为人知的例子,就是南丫岛的洪圣爷湾泳滩。另外,鸭脷洲有一条洪圣街,街上还有一栋洪圣大楼。至于湾仔有大王东街和大王西街,此“大王”即是指“洪圣大王”。在这些地方或街道旁,总是能够找到一座祭祀洪圣爷的古庙,可见祂在香港传统民俗里的重要地位。不过,关于这位洪圣爷的真实身份,却是众说纷纭。
香港洪圣庙的介绍文字里,多数会说洪圣大王本名洪熙,是唐朝的广利刺史,廉洁爱民、精通天文地理,还设立气象台观察天候,深受渔民、商旅爱戴。后来洪熙辛劳过度致死,当地居民追思其功,朝廷遂追封其为“广利洪圣大王”。但是根据唐代行政区划,当时的岭南道只有广州,从无“广利”这一地名,所以此一说法相当可疑。
另外一种版本,就指洪圣本为屠夫,自觉杀生罪孽深重,于是决定放下屠刀,跟随一名老僧游行修道。某天两人行抵海边,水中热气沸腾,老僧竟叫洪圣剖出心肝,掷入海里一探水温,而洪圣也听从其言。突然,海面出现一朵五色彩云,乘载洪圣升空成神,而祂看中南海宝地,便想方设法让玉帝赐封为此地的守护神,最终亦能得偿所愿。这个版本流传不广、情节荒诞,亦无交代沿海居民崇拜洪圣的理由,比起前说更不可信。
洪圣本不姓洪 水神原是火神
追溯历史,可以发现洪圣爷原来并非洪家中人。“洪圣”之名,实际源于北宋仁宗康定二年(1041年),朝廷尊封南海神为“洪圣广利王”,当时与南海神同时受封的,还有东、西、北海三神,封号分别是“渊圣广德王”、“通圣广润王”和“冲圣广泽王”。三个封号开首的“渊”、“通”、“冲”三字,皆与水流有关,并且都寓意流动范围宽广,“洪圣”自然也不例外——在祂名号中的“洪”字,应该是指“洪水”或“洪大”的意思,绝对不会是姓氏。
虽然“洪圣”之名是宋朝人封的,然而余下的“广利王”一号,却的确是出于唐朝人之手。天宝十载(751年),唐玄宗派名相张九龄之弟张九皋前往祭祀南海,并册封南海神为“广利王”。到元和十五年(820年),著名文学家韩愈被贬为潮州刺史后,在当地立了一块《南海神庙碑》,文首写到:“海于天地间为物最巨,自三代圣王,莫不祀事,考于传记,而南海神次最贵,在北东西三神、河伯之上,号为祝融。”这可就奇怪了!火神祝融怎么会变成南海神?俗话说:“水火不相容”,管火的怎么会跑来管水了呢?是不是韩愈搞错了?答案当然不是。
“祝融”最初可能只是一个官名,负责处理着火或炎热等事宜。但来到春秋战国时期,祝融却逐渐被人格化为一个独立的角色,并且被冠以炎帝的后裔、黄帝的臣子以及楚人的始祖等身份。到了阴阳五行思想兴起时,南方在五行中属“火”,有人认为“火之本在水,水足于中而后火生于外,火非水无以为命,水非火无以为性,水与火分而不分”,加上彼时祝融又被华南楚地的居民视为始祖之一,故此祂虽然贵为火神,但是却一并管理南海,也算合情合理。
需要补充的是,现在流传于民间的“广利洪圣大王”叫法,同样不是源自唐宋时期。当时的“洪圣广利王”与今天的“广利洪圣大王”,存在“洪圣广利”、“广利洪圣”词序之别,以及“王”与“大王”的爵级差异。这是因为明太祖朱元璋厌恶南海神名读来烦冗拗口,特别在洪武三年(1370年)废除了各种前朝封号。直到天启元年(1621年),明熹宗朱由校登基,才重新封南海神为“广利洪圣大王”,从此沿用至今,成为洪圣爷的主要名衔。
广州南海神庙 海上丝路之始
崇拜洪圣爷或南海神祝融的,自然不会只有香港,在毗邻的广东省,也有很多相关的祭典和庙宇,当中最古老及最著名的,便是南海神庙与“波罗诞”。南海神庙坐落在广州黄埔庙头村,始建于隋朝开皇十四年(594年),它是历代皇帝祭祀南海神的主要场所,后经历代重修、扩建,至今仍屹立不倒。庙内保存大量文物,尤其碑刻之多让它获得“南方碑林”的美誉,在前文提到韩愈竖立的《南海神庙碑》,亦置于该庙之中。
至于“波罗诞”,实际上也就是南海神诞,和香港洪圣爷诞一样订在农历二月十三日。但它为何叫作“波罗诞”?相传一队外国使节途经当地,团员达奚登陆拜谒神庙,先在庙旁种下两棵波罗蜜树,后又登上庙前土丘眺望海景,结果居然忘了归队时间,到他发现同伴已经扬帆离去,自己只能留在原地望洋兴叹,最终客死异乡化成一座石人。当地居民为了纪念达奚,替他塑造偶像、改穿华服,并且请进庙中供奉,成为南海神副手“助利侯”,而南海神庙、南海神诞亦因此获得别名“波罗庙”、“波罗诞”。
与此同时,南海神庙还被视为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地。考古发现已经证明,庙前位置就是古时的扶胥港口,商船出海之前,总会按例到庙祈求庇佑。此外,南宋碑刻对这一带的贸易盛况亦多有描述:“夷舶往来,百货丰盈,顺流而济,波伏不兴,自唐迄今,务极徽称”、又曰:“胡商越贾,具成万斛之舟,张起云之帆,转如山之柁,乘长风,破巨浪,往来迅速,如履平地”、“西南诸蕃三十余国,各输珠宝,辐辏五羊,珍异之货,不可缕数”。若果细嚼南海神及达奚的封号,亦会发现“广利王”和“助利侯”都有增加“利”润的含意,可见南海神信仰与海上丝路的关系确是密不可分。
文化旅游主题 一路上的洪圣
随着中国在2013年提出“一带一路”,欲重振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中国沿海省市亦在积极发展“海丝”旅游。福建、河北、天津、山东、江苏、上海、浙江、广东、广西、海南组成“中国海上丝绸之路旅游推广联盟”,负责合作开发和推广在地的旅游产品,广州南海神庙及“波罗诞”亦位列其中。广州市也在进行海上丝绸之路史迹保护和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工作,入选的六处古迹包括了南海神庙在内。
广东南海神庙与“波罗诞”在过去几年的成功,相当值得香港的洪圣庙与洪圣爷诞借镜。广州市文化部从2005年起,就将广州民俗文化节与海神庙“波罗诞”庙会相结合,并且每年广邀各地及海外媒体出席,深入报道活动盛况。更重要的是,“波罗诞”无惧于吸纳时尚元素,在现场设立“微博墙”、举办“玫瑰之约”单身男女配对活动,甚至引进动漫文化。这些活动成功替原本只有老一辈人关注的传统庙会注入新血,令年轻旅客增加至六成以上,总旅客数亦一直保持在100万人次左右。
比较之下,香港的洪圣爷诞不论是在推广宣传、抑或融合时尚,表现均是相形见绌。历年来参加贺诞活动的人数,绝不可能达到百万之谱,关注群体也难以超越特定的社区街坊或宗族群体,表现内容多只沿袭传统舞龙舞狮、神功戏及抢花炮等老旧仪式,媒体报道更近乎例行公事,鲜见进行有意义探讨的深入报道。如此欠缺创新或宣传的尝试,就难怪新一代的香港年轻人不参加、甚至不认识洪圣爷诞了。
去年,许多政商界人士都建议,香港可以透过“一带一路”来开拓旅游业。香港旅游发展局主席林建岳提出,可将香港打造成“一带一路”的多元旅游平台,并且希望中央支持深化两地旅游产业合作。中国旅行社副董事长、立法会旅游界议员姚思荣认为,“一带一路”可以带动商务旅游、会议展览以及文化科技交流,有助发挥香港旅游优势。商务及经济发展局局长苏锦梁在出席“一带一路再出发:2016国际旅游新商机论坛”时,亦重申政府会跟本地业界和其他地区合作,把握“一带一路”为香港旅游带来的机遇。
奇怪的是,当这些政要不断提及要发展与“一带一路”相关的本地文化旅游主题或景点时,却很少想到洪圣爷诞、洪圣庙正是绝佳的推广选项。既然南海神本身就是古代海上丝路贸易的守护神,南海神和洪圣爷又是同一人,那么香港是否应该利用这点让其“认祖归宗”,结合中国沿海省份近年积极发展“海丝”旅游之势,落力推销这个“一路”文化遗产?若再将眼光放远,澳大利亚近年正推动“北部大开发”,与中国“一带一路”合作,而悉尼华人街上亦有一座洪圣宫庙,在这背景之下,洪圣爷又能否变成串联穗、港、澳三地民俗文化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