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学者洪雯的香港梦—— 弥合两个香港,人人共享繁荣
“我的小孩跟我说他将来想当作家,可是担心作家‘揾唔到食’,于是想了个办法,打算白天做老师,晚上再写作,用教师的薪水去养他的作家梦。这一代的小孩真的很辛苦,这样的社会也挺悲哀的。”第七届立法会选委界别候选人洪雯有着多重身份——既是从贵州“十八线城市”来港寻梦超过20年的“港漂”,又是在特区政府中央政策组及多个民间智库从事10多年政策研究的学者,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生的妈妈。
之所以感慨当下孩子辛苦和社会悲哀,源于洪雯多年来抛开政治分歧和价值判断的深刻思考,眼见香港已在经济上裂变成“两个香港”——“一号香港”向来繁荣昌盛,以商界精英和专业人士为主,享尽经济腾飞和国家崛起的红利;“二号香港”则碍于产业结构单一和向上流动停滞,积聚大量中产和基层,面临就业劣质化、生活下流化——但两个香港利益明明不一,特区政府却将之混为一谈,导致后者未能公平分享前者的发达成果。
洪雯早前就此出版《两个香港的弥合之路——拆解经济深层次矛盾》一书,冀能打破从政精英的思维禁锢,好让他们带领香港走出迷雾;结果收获不少好评,驱使她大胆向前,决心从政策研究走向政策落地,誓要利用议会平台实践“弥合”理念——作为妈妈,洪雯希望每个孩子都有机会实现自我价值;作为学者,洪雯希望所有阶层都能从持续发展当中获得应有利益;作为港漂,洪雯希望五湖四海的人都能像她这样以港为家,在此安身立命。
昔日香港多元包容机会处处
“过去20几年来香港就像发了一场大梦一样,当世界一直在往前走的时候,我们不知道在干什么,以至于很多东西没能与时俱进。”早在回归之初的2000年,当香港高等院校刚刚开始放宽招收内地尖子的限制,洪雯已在香港大学城市规划与环境管理研究中心攻读博士学位,及后留港就业、结婚生子,这些年来和大家一起历经香港的沧海桑田,无论是辉煌或衰败、温情或残酷,也都同喜同悲。
洪雯来自贵州省最穷地区之一的安顺市,但高考时得以“贵州省十大状元”的傲人成绩挤身全国首屈一指的上海同济大学城市规划系。从小穷市考到大都会,随便想想都知道有多不容易,但她说起这段读书往事时,只是很谦虚地强调自己真的很幸运,才能在当年实行非常严谨的“招生配额制”下,获得全省每隔两年才有的一个同济规划名额。
“我在同济的时候,整个中国处于一种向外寻求解决城市发展问题的思维,而香港正是当时内地城市发展的楷模。”洪雯的教授们口中的香港,绝对是“亚洲城市规划的典范”——土地使用高效集约、公共交通畅通发达、郊野公园紧邻市区、中环中心驱动全港发展......凡此种种,无一不使她心生向往,于是便在取得同济大学的硕士学位之后,申请到香港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及奖学金。
洪雯原本只打算来港好好学习、开开眼界,但没想到,这一来,就不想离开了,并且很快就把香港这个“他乡”当成了“故乡”。“我很快就把自己当成香港人,来了三个多月就狂学狂说广东话,见谁我都说,脸皮很厚。”洪雯的广东话“唔咸唔淡”,但在那个年代并没有被取笑或者被排挤,而是迅速地和本地朋友打成一片,“因为这里多元、开放、包容,让我很自在。”
今日香港制度僵化繁琐臃肿
“我太喜欢这座城市了,有很强烈的认同感和归属感。”每每谈及香港有多好,洪雯的眼神都会闪闪发光。她喜欢这里的井然有序,既有繁华高雅,又有市井世俗;她也喜欢这里的文化丰厚,既保留着中国传统,又紧贴国际潮流;她更喜欢这里的制度公平、唯才是用,让人人享有发展机遇,“不管有何出身背景,只要努力就能依靠自身力量去获得想要的东西。”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亲身经历,开启了洪雯从事政策研究的神奇之旅。她没有任何人脉和关系,也能顺利申请研究上海张江高科技产业规划的博士论文经费,甚至得以在国际期刊上发表、获奖;又能在毕业前向“一国两制研究中心”毛遂自荐,从而超前在2003年找到工作,并且主动向港大退还奖学金;还能成为特区政府的“最强大脑”——中央政策组的全职高阶研究主任,负责跟进香港和日韩地区的选举制度比较,以及“大珠三角”研究。
可惜的是,洪雯口中那个多元包容、海纳百川、机会处处的香港,今天已然不复存在。
“当年我觉得香港的城市规划体系非常先进,例如我家门口那块地要修一条桥,要进行几次公众咨询,可以让我去表达意见;可是,当社会一直在发展,通讯装置一直在进步,但咨询制度还是那个制度。当年一场咨询会有20个人来听,现在随随便便可以有几十万封电邮查询,你要全部回答完才能往下走,这怎么办呢?”洪雯感叹,昔日非常向往的那个“城市规划楷模”如今越来越陌生,因为早年订立的各种条例和诸多规则,大多未能顺势改良,结果日趋僵化、繁琐和臃肿,忘却制度出现就是为人服务的初心。
经济撕裂形成“两个香港”
可以说,“行政主导”之下的特区政府明明是“制度的主人”,却自我矮化成为“制度的仆人”。但洪雯认为,问题并不全然出自特区政府身上,因为“社会没有容错的包容心,对立的政治环境更加没有容错的空间,政府自然趋向不做不错,至于效率如何、解决问题成效如何,那都不是重点了”。
结果,过去20年来就像黄粱一梦,大家自以为在追求至高无上的价值进步,却陷入前所未见的政治漩涡,甚至直接导致社会发展落后。
或者用洪雯的话来说,今天香港不仅在政治上出现撕裂,其实也早就在经济上形成了渐行渐远的“两个香港”,而这种撕裂无关政治——“一号香港”向来繁荣昌盛,以商界精英和专业人士为主,享尽经济腾飞和国家崛起的红利;“二号香港”则碍于产业结构单一和向上流动停滞,积聚大量中产和基层,面临就业劣质化、生活下流化——但两个香港利益明明不一,特区政府却将之混为一谈,导致后者未能公平分享前者的发达成果,使得普罗大众不禁焦虑起下一代的未来。
“不时,我们都会听到‘求学不是求分数’、‘给孩子快乐童年’的呼吁;只是,今时今日,我们难以回答,拥有快乐童年但没有好分数的孩子,未来等待他们的,会是怎样的人生际遇?......‘上大学并非唯一选择’——这是我们常听到的另一种安慰之辞。可是,其他的选择有哪些?在哪儿?有多少?我们现在的经济结构,有没有为不能升读大学的孩子们提供多样化和有前景的就业选择?”作为一个普通中学生的母亲,洪雯同样紧张不安,并且早于2016年3月在报章撰写专栏,第一篇便以《香港要拯救孩子须改良经济结构》为题展开讨论。
改良经济结构拯救孩子未来
那是2014年大型占领行动结束一年半后看似歌舞升平但又蠢蠢欲动的时候,发生了一场主张“勇武抗争,以武制暴”的“旺角骚乱”,举办了一个催生“光复香港,时代革命”的“新东补选”,但上至政府下至社会,好像全都不太在意。与此同时,在那之前的大半年内,香港累计发生超过24宗学生自杀事件,当中有11宗是大学生,另外13宗则是中小学生。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洪雯和她年仅10岁的儿子的一场对话,让她决心往前一步,为下一代做些什么。
“(那时)我的小孩跟我说他将来想当作家,可是担心作家‘揾唔到食’,于是想了个办法,打算白天做老师,晚上再写作,用教师的薪水去养他的作家梦。这一代的小孩真的很辛苦,这样的社会也挺悲哀的。这件事情引发我把教育制度的问题放到经济结构的层面去思考,因为整个社会都很疯狂,孩子们被教育一定要成为‘一号香港’里面的乜师乜师,家长、学校和社会也都致力把孩子们送到那条桥上去挤得你死我活的,没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
于是,洪雯在专栏开篇文章就来了一记当头棒喝:“改良经济结构,大力促进产业结构的多元化与实体化,稳固并增加中层就业,为年轻人提供更为多样化的发展选择,让没有好分数的孩子,都能有发展的机会和空间,这才是拯救孩子的治本之举!”
这番论调的原因有三——首先,香港产业结构日趋单一化,制造业极度萎缩,服务业过度集中,新兴产业未见起色,经济未有新增动力;其次,产业结构出现高阶化和低端化的两极分化,尤其以低端化、劣质化最为严重;最后,产业结构两极化导致就业结构两极化,社会新增就业以低端职位为主,而中层就业职位正随着企业的跨境投资和本地竞争力弱化而流失,年轻人缺乏向上流动机会,即使能够顺利升读大学,也是涌往医科、金融、商科等专业服务行业,出路越来越窄——可是,特区政府仍然说不清未来经济路向,更加未能因而制定产业发展规划和配套产业政策。
“单向优势转移”存在弊端
那时的洪雯已经离开中央政策组好几年,成了利丰发展(中国)有限公司辖下利丰研究中心副总裁:“其实我还在中策组的时候,就已经对自己所研究推行的政策产生一定的怀疑,例如我们一直讲‘香港要融入国家发展大局’、‘发展香港所长,服务国家所需’——这两点无疑是香港未来发展的根本方向,可是,如果只沿用‘单向优势转移模式’,其实未必会对香港有好处。”
洪雯所说的“单向优势转移模式”,是指香港向来只着力推动内地开放市场,鼓励核心优势产业到内地投资——原本盘算着通过产业转移解决本地成本上升而市场狭小的问题,转移后却未能利用腾出来的空间发展更高增值的制造业,而转移出去的制造业也只是简单照搬原有模式和扩大规模,未能因应内地整体发展转型升级,最后只能被淘汰。
“很多时候,我们给出的发展建议也许总体上对香港有好处,但实际上往往并非‘两个香港’都能均衡收益;甚至,一个香港收益的同时,另一个香港可能为之付出代价。”洪雯从“政府”换轨到了“市场”,在第一线观察实际影响,结果更加深入体会“两个香港”的红利落差,也坚定了她必须勇敢指出“单向转移”弊端的信心。
正如洪雯今年7月出版著作《两个香港的弥合之路——拆解经济深层次矛盾》所形容,“国家推动‘走出去’,根本仍是为了将需要的东西‘带回来’,解决内部的矛盾。反观香港,在推动企业走出去时,却毫无策略,并没有思考过本地人、本地经济如何能从中受益,导致从前以‘聚流’为主的模式,在金融以外的其他领域逐步转变为‘散流’”,但“不少人无能力深入分析背后因由,将之视为香港优势被内地侵蚀的结果,对国家的离心力日渐加深,本土意识膨胀,这无疑是我们需要警惕的。”
推动“两个香港”均衡发展
一个显然易见的例子是,为了推动国际金融中心功能的发展,特区政府进一步为资本松绑,并通过减税等措施以吸引更多资本流入、停留在港;然而,由于本地缺乏多元的实体产业和投资机遇,当资金涌入后,大多进入金融和地产市场,进一步推动经济的金融化和地产化,同时也推高楼价,并且催化其他产业的空心化,加剧了两个香港的分化。
受惠于金融和地产的坐大,主打法律、咨询、会计等专业服务的“一号香港”就像个天堂,但聚集了大多数劳动力,围绕传统贸易、物流、旅游、零售、餐饮等产业的“二号香港”,则像是地狱。
洪雯在书中写道,这截然不同的“一号香港”和“二号香港”,就像是平行时空中两个没有交集的世界,其实都是真正的香港,但碍于上述各种深层次矛盾,“一号香港”的繁荣并没有带动“二号香港”的发展,反而使其竞争力下滑、就业范围缩小、上流通道收窄、阶层日益固化、收入与楼价差距拉大、两个香港的裂缝加深,形成不可跨越的财富和阶层鸿沟,导致民怨不断累积,矛盾和冲突日益激化。
与此同时,社会长期以来的重商文化和特区政府的自由放任,对兼并收购毫无约束、对资本扩张毫无限制,反而加速“赢者通吃”,造成本地市场集中,变相缺乏创新活力。另一方面,高阶精英和基层单程证移民,都在就业、居住、福利、文化、价值观、意识形态层面给港人带来冲击,加剧香港与内地之间的冲突,强化港人的敌视和排外。
“2.5产业”开拓经济新增点
《两个香港的弥合之路——拆解经济深层次矛盾》是洪雯于2019年转职新世界发展有限公司公共事务及研究助理总经理后,利用私人时间编写而成,当中系统地梳理了她自2016年在报章撰文以来所呼号的“产业结构实体化和多元化”,借以推动两个香港均衡发展,使所有阶层都能从中获益。
她就此提出“2.5产业”的解方——随着经济的演变和产业分工的精细化和现代化,传统制造业与服务业的二元划分已不合时宜,而现代产业价值链中,有不少制造环节需要高质服务的配合,亦有不少服务环节需要依存于制造环节的存在,制造与服务因而呈现互相融合的状态,成为“2.5产业”,当中具有服务业的中心职能,但制造过程也要具备研发、加工、维修等功能,两者才能相得益彰。
洪雯举例指,飞机发动机和零部件维修,奢侈品的售后维修和服务,疫苗、医药、医疗相关产业等等,都是非常适合香港发展的“2.5产业”,通常具备四大特征——
第一,均为知识、技术、工艺或资本密集型产业,进入门槛不低,增值水平较高;第二,大多属于轻型制造服务,对土地、劳动力、原材料等的需求量不太大,符合香港现实条件;第三,可配合亚太地区不断上升的消费需求,有潜力服务更大市场;第四,产品供应链比较复杂,其生产过程对产品研发、管理水平、生产工艺和效率、知识产权保护、物流运输效率、社会诚信等等要求较高,充分符合香港服务业和制度上的优势,有望带来更大的乘数效应。
除此之外,洪雯还提出要正视财团垄断,改善《竞争条例》,促进市场竞争;建构完整的科技产业生态体系,以促成上、中、下游的紧密结合,借此不断培训、吸收、挽留人才;积极探索电子商务浪潮所带来的全新商业模式和经营领域,以协助贸易物流升级转型,当中尤其需要关注“全球生产,中国销售”、“中国生产,中国销售”的模式的崛起,“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协定”(RCEP)新心自由贸易协定(FTA)的推动也有助“亚洲生产,亚洲销售”模式的兴起,而制定一份产业发展蓝图则是香港调整角色的起点;打破传统单向转移模式,创建双向优势互动,即在香港融入国家发展大局和粤港澳大湾区的过程中,既发挥自身优势,也致力补齐短板,既要“走出去”,“带回来”,实现“全球”和“本地”的均衡发展。
为下一代找出崭新路向
“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去大湾区发展,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意愿离乡别井。我为什么就不能守护家园、发展香港呢?那你要给我创造机会对不对?而不是说你给我一套公屋就能让我实现我的自我价值,还要为我创造贡献香港社会的机会。”洪雯的著作抛开政治分歧和价值判断,客观考察香港不同阶层的真实处境,从香港人的切身利益出发,深度思考这座城市的机遇和挑战;可是,尽管书籍出版之后收获不少圈内回响,但整体销量并不算高,“可能没有太多公众会看这种书,受众就是那一小批会关注香港问题的人,我能做的就是自己花钱买了500本,送给政策制定者。”
洪雯坦言,香港的想像力被禁锢太久了,她也曾感到无能为力:“我到处打电话给案例和读者收集回馈,才明白如果我想真正推动一个政策,并不是打打电话就可以的,例如书里提及的飞机发动机和零部件维修产业的扩大,需要政府带头来创造这个产业,理顺整条生态链的配合,而不能单靠某个庞大企业就能撑得起来。”
香港的深层次矛盾早已水深火热,加上中美大国博弈、新冠病毒疫情来袭,经济总算走到十字路口,而当选举制度改革完毕,社会重心也从虚无的争拗转移到如何促进良政善治,洪雯越发有感“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与其在路口左右徘徊、互相指责,何不善用危机、推动经济改革,为下一代找出崭新的前行路向?
于是,平时连架都吵不赢儿子的洪雯,决定参加是次立法会选举,希望借此把她的“弥合之路”传播开去,“看看能不能有人,可以和我产生共鸣、跟我一起践行”。
被问及当选后会否辞去现有地产商工作全职从政,洪雯坦言仍在思考当中。一方面,她是以个人身份参加选委选举界别选举,代表的是所有香港人的利益,而非个别界别;另一方面,她相信地产商是社会非常重要的持份者,无论土地问题有多严峻,都不应把他们排除在外,而是该把他们带进共同解决问题的群体。但她强调,如果两种身份出现冲突,她将毫不疑虑地选择香港整体利益,因为她的初心就是想为香港做些实事。
洪雯有信心,能够善用她对国家和香港的认识,与社会合力,塑造一个更为均衡、多元的经济模式,从而开启死结,让 “二号香港”得到新的发展动力,与“一号香港”齐头并进。作为母亲,她希望让每个孩子实现自我价值;作为政策研究学者,她希望让各个阶层都能共享香港繁荣;作为港漂,她希望让五湖四海的人才都能以港为家、安身立命。
立法会选委界其他候选名单,请参阅《香港01》选举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