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运动员・上|“非精英”运动不值得推广吗?

撰文: 刘彦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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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奥运会尚余不足100日开锣,特区政府早前破格出手购入电视转播权,交予五间电视台免费播放,让港人观看这场新冠肺炎之下的国际盛事。港府看似十分重视体育,但实际上,很多政策都令体育从业员无以为继—最典型的例子,当数自2002年提出“普及化、精英化、盛事化”方针之后,当局眼中就只有“精英化”,资源不断倾斜,导致“体育运动”被制度二分化。
无可否认,“精英化”制度的确有较大机会为香港带来殊荣,当局投放更多资源也无可厚非。问题是,不少“非精英项目”其实也有精英运动员,他们同样背负“香港队”之名为港而战,却一直无法获得应有的支援。《香港01》访问了三位非精英项目的运动员,让他们亲自诉说作为非精英项目运动员在港发展的困难;并与港协暨奥委会副会长霍启刚及体育学者雷雄德对话,一探资源分配不均的因由。
运动是人人都应平等享有的权利,运动从业员可以共同创造“奥运梦”。若政府重视本地体育,不应只把特定项目“精英化”,而是给予每项运动适当支援,让有潜质的运动员拥有成为“精英”的机会。

早在2002年,时任民政事务局局长何志平首次提出将香港体育“普及化、精英化、盛事化”的方针,接着有好几年,政府都向体育界发放资助、兴建体育处所等。最近,特首林郑月娥透露,自上年度起增加对港协暨奥委会和各体育总会的资助至超过五亿元,又拨款支持成立专责小组,监测各体育总会的运作,望可杜绝奥委会遴选运动员时出现“黑箱作业”。启德体育园将在2023年落成,香港拥有标准场地迎接国际赛事,有助推动本地体育“盛事化”。近年港队各精英项目战绩彪炳,更在今届东京奥运中取得30张“入场劵”,无可否认,政府的资助功不可没。

若仔细留意,在这30张“入场劵”中,无一不是政府重点投资培训的“精英项目”;启德体育园内的设施主要用于举行“精英项目”或热门项目如榄球、足球、羽毛球等赛事。再者,政府的资助大部份会拨入香港体育学院(下称体院),非体院支援项目则难以得到全面的训练配套。即使体院提供“精英训练资助”,门槛甚高,如运动员无法保持水准,体院有权取消资助。试问在这个充满财政压力及缺乏支援的情况下,非精英项目运动员又如何发挥最大的潜能?

射箭队:每年花费近十万订制装备 资助门槛高仅获一年补助

来到元朗山上的蓝新福射箭场,看到香港射箭青年军成员张心骞正执弓练习,箭无虚发,贯穿70米外的靶心。张心骞今年17岁,年纪轻轻的他已经学习射箭约五年,曾代表香港参加世界青年射箭锦标赛、国际青少年射箭体育节等多场国际赛事,将于今年6月代表香港出战东京奥运资格赛。单看这份亮丽的“成绩单”,相信许多人会认同他是一位优秀的年轻运动员,但在政府的角度,他只值得获取一年非全职青少年运动员的资助,“如果打出符合资助的分数就有一年资助,我曾拿过一年。”张心骞坦言,对青年组成员而言,要打到获取资助的分数颇难,“好像要有分及拿到奖才可以,不过通常有奖就可以拿到(资助)。”

年仅17岁的香港射箭青年军成员张心骞学习射箭已五年,下月将代表香港出战东京奥运资格赛。(龚嘉盛摄)

根据2020至2021年《精英训练资助评核准则》(下称《评核准则》),要取得资助的先决条件是该项目必须属于亚运及奥运的正式比赛项目。射箭项目较为冷门,属乙组项目,以张心骞为例,他是中学生类别的非全职运动员,每月可得1,800元资助,另有9万元的器材补助。

但要取得这笔金额绝非易事,根据《评核准则》,青少年运动员要在亚洲杯分站赛或全国锦标赛等取得奖牌;在世青杯分站赛、亚洲杯总决赛及全国青少年运动会等取得第四至八名;或在世青杯总决赛、青年奥运会等取得第一至八名。面对全国、全亚洲,甚至全世界的选手,在数十人当中突围而出取得十名以内的成绩有一定难度。资助门槛更显示政府设立资助系统时只着重奖牌,并无考虑运动员的练习成本及需要。

运动员要取得优异成绩,除长时间练习外,还需要合适的器材,尤其是射箭这项运动。被问到射箭的日常开支,张心骞苦笑道:“哗,都要成十万元一年。”他早在获资助的一年耗尽器材补助金及生活津贴,之后每年的练习开支及器材费用都是自己负担,“我仍是学生,父母很支持我,但考完文凭试就要自己工作赚钱,之后要靠自己,不能再靠父母。”

政府的资助门槛甚高,目前所有现役射箭港队成员都是业余运动员。张心骞表示,将来有想过成为一名全职射手,希望有机会打入奥运,但也知道要成为全职运动员是一件颇艰苦的事。射箭运动员若想成为受资助运动员,必先要追逐奖牌及世界排名,一不小心失准,便会失去资格,张心骞感到压力不轻,“我相信每个人都会有(压力),只能够去克服。”

“非精英”成推动力 由我们这一代接棒

所幸的是,射箭为非精英运动的事实并没有击沉张心骞的斗志,“我会视为动力,我们被标签做非精英,更加要获奖,将射箭这个项目变成精英项目。上一代做不到,我们这一代帮上一代打入精英项目,令下一代变得更好。”他留意到近年不少人开始接触射箭运动,除了射箭总会宣传外,康文署也推出体验班,鼓励市民参与。因此,他相信射箭在香港发展的前景会愈来愈好。射箭作为奥运及亚运项目,政府当然会较全面地推广,但这项运动需要专业器械,入场门槛比其他运动高。弓身、弓箭及护身装备都需要度身订造,器具更要适时更换。即使市民被康文署的推广活动吸引,并有意继续发展,但缺乏适当的资助,只会令人才不断流失。

棍网球港队代表麦浩骏在大学社堂初接触棍网球,他笑言香港大学是唯一的球员“产地”。(欧嘉乐摄)

棍网球队:从未获政府“一分一毫” 业余队员亲自推广找赞助

棍网球早期在美国、日本等地相当流行,现已纳入奥运项目第二梯队─世界运动会之列,但在香港,它的发源地就只有香港大学。棍网球现役港队代表麦浩骏在香港大学的社堂初接触这项运动,“香港大学有个传统,入学新生都要玩‘new ball game’(新球类运动),当时可选择lacrosse(棍网球)、hockey(曲棍球)及垒球。”棍网球有较多身体接触,比赛过程刺激,因此,作为运动爱好者的他选择玩棍网球。

香港棍网球总会成立至今已有二十八年,麦浩骏指,他们今年才正式获康文署认可,“一直以来都是由一班有心人处理会务,大家都是港大毕业生。我刚开始打的时候,棍网球总会是业余性质,只是一个未获政府认可的体育总会。”麦浩骏分享,学习棍网球约两三年后,经选拔加入港队,他坦言,“当时港队的水平很低,没有系统训练,都是一班在港大打球的学生及毕业生组队,并到海外作赛。”

港大成唯一球员“产地” 场地匮乏练习时间难配合

总会成立多年,因为缺乏资金,棍网球的发展一直未有起色,港大更是球员的唯一“产地”。可幸的是,总会在2013年靠其中一位港队成员的人脉获得私人赞助,终于可以聘请全职员工及教练,他们也开始在中小学及社福机构进行推广工作。

棍网球发展渐见起色,总会在2016年终获港协暨奥委会认可。获得体育组织认同,理应受政府关注并注资,但他们仍然未获政府的“一分一毫”。即使总会获得私人赞助,但资金有限,并不足以养活球员,“大家都知道这不是精英运动,球员都要畀钱打球。但队员对运动充满热诚,并为可代表香港出赛而骄傲。有些球员更会在大赛前辞职或停职练习。”

麦浩骏补充,每位球员每年要支付四位数字的练习费用,不少球员是学生或刚毕业,收入不高,财政压力不轻,“许多运动是别人给钱他们打球,或者获得政府的队制资助,球员取得资助打港队。但棍网球不是政府资助架构下的运动项目,我们难以得到补助。”

另外,场地问题是棍网球在港发展的一大阻力。麦浩骏表示,球队以往在英皇佐治五世学校练习,但租用私人场地价格高昂,加重球队的财政负担。获奥委会认可后,康文署与总会加强沟通,“如果是以前,想都不用想了,不会有定期场地。康文署逐步配合,场地愈来愈多,以往只有三、四个场,现在有十个。”但他表示,即使场地增加,练习时间仍难以配合。因为所有队员均为业余,只有放工时间及星期六、日可练习,都是较多市民租场的时段。麦浩骏希望将来政府能提供一个棍网球的专用场地,让队员可专心练习。

麦浩骏认为,运动员都乐于推广热爱的运动,但政府有责任担任推手,“教育局的指引都说要培养年轻人有身心健康的体魄,要多做运动才不会胖,不会有长期病患,那是他们认同的价值。”体育为社会带来的价值,远超于“让年轻人健康”。若政府重视体育的经济效益,“这个体育产业其实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它有很大的潜力generate more income(制造更多收入),政府却忽视了这个潜力。”麦浩骏曾与政府官员沟通,认为有些官员重视体育发展,可惜现时“精英化”的标签令发展倾向单一化,政府只会偏向投资某一类型项目。

作为非精英项目运动员,被问到政府应否废除“精英化”制度,麦浩骏表示从管理者角度而言,将资源放在更容易得奖的项目是合理之举,“可能更大的问题是,当一些运动项目得不到奖,他们就完全得不到资源,即变相放弃了那些项目。问题不是‘精英化’,而是政府如何对待非精英项目。”

巧固球队:全球排名虽稳站前列 政府冷待的“冷门运动”

“巧固球在2005年传入香港,其后成立了巧固球总会,这并不是新兴运动,但属于冷门运动。”当问到巧固球这项“新兴运动”在香港的发展史时, 女子巧固球港队成员练栢希马上纠正记者,“宣传做得不够好,外界就会觉得这是一种新兴运动。”练栢希与男子巧固球港队成员李浩璋都是因为中学老师介绍而接触这项运动,练栢希其后在香港教育大学(下称教大)创立巧固球队,李浩璋进入教大后也加入球队。这个运动项目没有列入奥运及亚运,没有私人赞助,总会亦未获港协暨奥委会及康文署认可,因此,这个运动项目犹如体育界的“基层”。

女子巧固球港队成员练栢希(左)及男子巧固球港队成员李浩璋(右)因中学老师介绍而学习巧固球,他们忧心在疫情期间难以在中小学推广冷门运动。(黄宝莹摄)

练栢希指出,巧固球运动员现时处于“自给自足”的状态,日常练习、海外比赛等费用均由运动员自付。以器材为例,国际认可的巧固球网价格高达5,000元一对。每位球员每年需付约两万元的出国比赛费用,还未计算海外训练的开支。

练栢希坦言,“若我没有钱,就真的没有办法参加比赛,即使我有多‘精英’也好。”练栢希认识一些获体院资助的全职运动员,就连他们也对政府的资助计划有意见,“其实不是说‘精英’模式有问题,只是它在活动范畴或身份定义方面处于什么位置?作为香港运动员,我未至于觉得很失望,我也知道自己是冷门运动的精英运动员,我也叫做代表香港,而且付出很多时间。但作为运动员,难免感到困惑,为什么(与精英项目运动员)有很多分别?”

疫下无法访校推广 担忧发展推倒重来

非精英运动现时的发展正跌入“有鸡先还是有蛋先”的悖论,政府不愿意投放资源,体育总会无法加强推广,运动员的技术也难以提升,最后造成恶性循环,部份非精英项目步向没落。

巧固球正跌入这个恶性循环,“由刚开始到在世界赛获得成绩,在十二、三年之前,总会只会将资源放在精英的位置,没有特别推广或招多点人。”李浩璋表示,巧固球打入国际最高舞台如奥运、亚运前,难以在民间推广。练栢希则认为,政府发展体育项目过度着重经济效益。于政府而言,精英项目的运动员有利用价值,可为香港建立形象及带来经济利益。“口里说的‘价值’其实没什么价值,体育要身体力行才知道它的价值在哪。”练栢希表示,现时教育界并非完全认同体育的价值,大众也无法理解精英运动员与非精英运动员同样付出许多,因此较易贬低他们。

去年新冠疫情爆发,政府多次暂停开放康乐及文娱设施,体院也曾一度“封院”,大型国际赛事亦暂停,对体育界造成极大创伤,对香港巧固球队更甚。(资料图片)

李浩璋认为非精英体育项目能否在香港发展,有时讲求“际遇”,“比如刚好有一班教练或领导层义无反顾地培育一群愿意奋斗的年轻人,又或刚好有些很瞩目的世界赛。”他举例指跳绳运动能得到推广的原因,因凭借“天时地利人和”,早年在不少世界赛曝光,为香港取得多个奖项,因此受到商界与社福界关注,并获得资助。若以成绩计算,香港巧固球队在世界排名颇高,现时女子巧固球队为第五名、男子组则是第六名。被问到为何球队战绩彪炳,但发展却未有起色?李浩璋回应,2018年港队在亚洲赛取得参与2019年世界赛的资格,当时总会亦加强推广,政府开始听见他们的声音,可杠杆的回响很多,“但‘杠杆’多少都没有用,因为2020年所有东西都没有了。”

去年新冠疫情爆发,政府多次暂停开放康乐及文娱设施,体院也曾一度“封院”,大型国际赛事亦暂停,对体育界造成极大创伤,对香港巧固球队更甚。李浩璋指出,巧固球总会属非政府认可的体育团体,推广活动均由业余运动员负责,他们忧虑多年来的心力都化为乌有,“我们的目标群组是小学、中学,疫情期间根本无法在学校推广。疫情缓和后,校方也会将资源放到较主流的运动,学界要在疫后重新启动,我们这些较冷门的体育运动不知又要排到什么时候。”

他表示每项运动或每个运动员都有“peak level”(巅峰状态),热门运动员的支援较多,即使跌入低潮,只要重新振作,机会仍多,“但我们这班球员、甚至是很多冷门运动员,若要继续发展的话,压力都聚焦在运动员身上。你不停在想(巧固球发展),想了十多年,而且,这十多年不只是想,的确做了很多事推动运动发展。但因际遇及无法预计的疫情,把路铺得差不多到顶的时候又跌下来,如今我们又能否重新攀上去?”

上文节录自第266期《香港01》周报(2021年5月24日)《 体育资源分配严重不均 “非精英”运动不值得推广吗?》。如欲阅读全文请按此试阅周报电子刊,浏览更多深度报道。

266期《香港01》周报精选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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