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击假新闻 提升全民媒体素养

撰文: 杨滢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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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反修例风波与新冠肺炎疫情的香港,陷入“后真相时代”的泥潭—“不管事实,立场先行”。在立场的遮蔽下,很多假新闻如病毒般在社交平台上传播,加深了社会撕裂。民主社会需要理性对话,而对话的基础正是对事实的正确认知。被假新闻充斥的社会难言有真正的民主,反而会酿成民粹和暴力。香港浸会大学传理学院早前宣布成立“事实查核中心”,冀借科技和学术的力量打击假新闻,推动全民媒体素养的提升,助香港重回理性。

去年底,英国第四频道(Channel 4)播出一条特别圣诞文告—“英女王”竟然在发表文告时拍TikTok影片,对着镜头手舞足蹈。事后才知道,原来这并非真正的女王,而是利用“深度造假”(Deepfake)和人工智能(AI)配置,将女王的面孔安在其他演员身上,真正跳舞的是演员而非女王。电视台的初衷是想针对数码时代的假新闻提出“严正警告”—我们过往相信的眼见为实,如今可能是AI技术下的假象。

去年,英国第四频道上,Deepfake制作出的“英女王”在发表圣诞文告时手舞足蹈,拍起TikTok影片。(路透社)

“视频一定真实过相片,相片一定真实过文字,这些理论已经不成立了。”香港浸会大学新闻与社会研究所总监、事实查核中心联席主任李文说。

——挑战——
AI助力假新闻 社交媒体加速传播

Deepfake不过是假新闻借助AI技术的一个例子。事实查核中心数据分析员、研究助理王鸣昊就指出,学界和业界早已开始研究AI制造假新闻的现象。“你可能听过机械人写作,机械人可以写财经新闻、体育新闻,也可以写假新闻。”他表示,“无论是机械人传播假新闻,还是煽动制造舆论,其实已经不是一个新的话题了。”

在技术巨变之下,“假新闻”出现了很多类型的“变种”,市民很难凭常识去识别和判断。传统定义里,“假新闻”指报道不实。随着媒体生态的变化,“假新闻”涵盖范围扩大,除基本的事实错误,亦涵盖将事实脱离语境、拼接资讯的新闻;为例证观点而将事实加之以煽动性语言的新闻;以及信息出处不明、难被证实的新闻。例如上文所指的英女王跳舞,就是最后一类;若非电视台声明此为“假女王”,观众没接触英国王室,仅凭肉眼,又怎能求证?

图为英女王去年发表圣诞文告的真实相片。仔细对比上图,会发现两张相片相似度极高,肉眼难以辨认。(路透社)

除了技术的发展之外,还有社交媒体的强势崛起,也为信息环境带来更大的挑战。“假新闻”虽然有新闻两字,但并非一定由传统新闻媒体制造。“据初步的证据来看,社交媒体的假新闻问题多过传统媒体。”李文说,“虽然专业媒体有时候也会出错,但社交媒体的严重性、迫切性更强,更需要我们尽快去强调和解决。”

社交媒体为何成为假新闻传播的“温床”?首先,社交媒体已经成为民众生活的主要信息来源。香港浸会大学2018年发表《香港媒体数码发展报告》,当中的《香港数码媒体用户调查》(下称《调查》)指出,四成半香港市民会通过社交媒体获取新闻资讯,而Facebook是获取资讯的主要平台。《调查》总结道:“社交媒体分享已成为香港市民最常接触新闻资讯的渠道之一。”

其次,假新闻的特征直指人性弱点,在以“人”为主体的社交媒体上跑得更快、更广。美国麻州理工学院曾在2018年发表研究报告《真新闻与假新闻的在线传播》指出,在Twitter上,假新闻被转发的可能性比真实新闻高七成,而假新闻的传播速度是真实新闻的六倍。李文分析道:“假新闻通常写得好juicy(生动)、好新奇,可以满足大家的好奇心,转发机会自然更大。其次,可能很多人觉得转发这些东西无伤大雅,大家都是这种心态,‘转下转下’就出了个group(群组)。”

李文举例,他的太太在WhatsApp群组里看到一篇帖文,指国家气象局称今年为“史上最冷春节”,“除夕气温跌至零下”,经中心核查,得出该帖文的说法错误,是一则假新闻。“可是,后来竟然有些在英国的朋友传这条帖文给我,说香港‘好冻’,叫我小心。你可以见到整个传播速度有多快!”李文叹道。

转发、传播假新闻是否真的“无伤大雅”?当然不是。从个人角度而言,资讯影响人的行为和决策,错误的假新闻容易导致个人作出错误决策;从社会角度而言,事实真相本是民主社会理性讨论、达成共识的基础,而假新闻的流行令社会陷入集体的信任危机,最终导致民意的极化和社会撕裂。

新冠疫情期间,就有不少市民基于假新闻作出错误决定,例如去年3月的“抢米潮”。不少东南亚国家因应疫情推行出口禁令,有谣传越南、泰国等地将会暂停对港供应食米,虽然商界人士、消委会齐齐澄清,但依然出现多区民众恐慌性囤购食米、超市货架被抢购一空的情况。

而民意撕裂在前年的反修例风波中已体现得淋漓尽致。无论是黄营言之凿凿却缺乏实际证据的“太子站打死人”事件,或是蓝营中指控示威者“收钱上街”、有女性提供性服务等未审先判,假新闻无疑都在为香港近年政治化的社会火上浇油。

“太子站打死人”事件缺乏事实证据,但在反修例运动中流传甚广。(资料图片)

——机会——
机械对抗机械 核查力求透明严谨

资讯科技日新月异,假新闻变化多端,难以辨认;社交媒体崛起加速假新闻传播,造成社会恐慌。在泥沙俱下的后真相时代,事实查核中心又能如何为香港社会重建信任,达成共识?

“用机械对抗机械。”王鸣昊回应道,他说的是他开发的大数据平台,用于收集香港主流社交媒体上的讯息数据,目前只供中心内部使用。这个平台能够根据热度指数、流行度、时间、增长率和情感指数,将各平台的讨论热度、舆论热点呈现出来,再通过“机械学习”的方式将新闻进行分类,让机械挑出一些“近期可疑内容”。他表示,运用AI技术,可以有效减少查核员的重复劳动,以此提高整个中心筛选假新闻的效率。

浸大事实查核中心开发了一个大数据平台,用于收集香港主流社交媒体上的讯息数据,能够根据热度指数、流行度、时间、增长率和情感指数,将各平台的讨论热度、舆论热点呈现出来。(欧嘉乐摄)

王鸣昊继续介绍道,除了帮助筛选假新闻外,这个平台更能以时间轴方式展示出一些话题关注度和相关度变化,以此展示出一个话题的“传播节点”和传播网络。“学界和业界已发现有一些重要节点在广泛传播。这个节点可能是真人,也可能是机械人,大部份是机械人。”王鸣昊解释,通过传播规律去找到这些“特别重要、特别危险的节点”,有助识别“假新闻机械人”,从而对抗假新闻的机械写作。

王鸣昊又表示,这个智能平台依然处于开发阶段,亦面临着很大困难,因为优化机械算法需要数据。国外已有不少学术研究,发布了很多虚假新闻的数据库,但都是以英文为主。

“中文的假新闻数据库很少,而广东话的数据库就更加没有了。”李文无奈叹道,“就算我们做了个AI软件,但AI没得学习,不明白假新闻的规律,就发挥不了作用。”因此,现在的事实查核中心依然以人力工作为主,以机械辅助人力查核。

研究指,2016年美国大选期间很多假新闻有利特朗普,故此造成更多共和党支持者分享这些假新闻。(路透社)

但若是人力查核事实,其实与新闻记者的工作十分相似,为此,记者不禁问起两者的区别。“我们不是想取代你们记者的工作!”李文开个玩笑后补充道,“光有传统新闻机构的记者已经不行了。”他分析,记者的本职是报道事实,但报道中不会提供自己核查事实的过程;记者亦更关心现实事件,很少会就社交媒体去进行调查,但由于社交媒体已成为假新闻的“重灾区”,所以中心专门核查社交媒体上的信息。

事实查核中心经理曾姿颖补充道,现时传统媒体的公信力亦在下降,“大家对于记者这个工作其实好critical(挑剔),好skeptical(怀疑),甚至是cynical(讥诮)。”相对而言,由学术机构营运的“事实查核中心”较为独立,运作流程相对透明。

如何可以做到公开透明?曾姿颖解释,所谓的透明,体现在架构组成及核查流程。在架构组成部份,“中心网站要列明资金从哪里来,整个架构、成员的简历要公开,甚至要申报‘利益冲突’和政治倾向”;而在核查流程部份,“撰写报告时要提供准确的信息来源,理想情况下,公众可以跟着报告自己完整做一次同样的事实核查,得到同样的结论”;而公众利益亦是核查中心在挑选“被核查说法”时会考虑的部份。团队正在筹备国际事实查核网络(International Fact-Checking Network)的认证,该组织是全球认受性最高的事实核查联盟,提供了一套事实核查的守则,其中最为核心的就是“透明”。

在这种工作原则下,事实核查报告围绕被查核的说法,会展示查证过程,最终得到结论—完全真实、部份真实、完全虚假或无法确定。

政府推出电视广告和宣传影片,呼吁市民接收资讯时要小心,提防假新闻和假资讯。(政府广告截图)

事实查核中心执行编辑陈璁以一则关于疫苗的核查报告作为例子。早前,“连登讨论区”上有网民称“47名已施打过中国疫苗的中国工人在乌干达确诊新冠肺炎”,以此质疑中国疫苗的有效性。这个说法涉及了两个关键事实:是否有47名中国工人在乌干达染病?工人们事前是否接种过疫苗?陈璁以中国驻乌干达大使馆的官方消息证实,有工人染疫,并确认了染疫工业园的地点。又以乌干达卫生部的官方公告找到接种过疫苗的工业园区,最后用Google地图比对。

“我们发现染疫工人的工业园是在乌干达首都的南部沿湖位置,而打过疫苗的工业区其实是在首都的北部内陆,两者距离有40公里。”陈璁说。

这样的证据,看似已经足以推翻这则新闻的真实性,但事实查核中心更为严谨。他们不能排除工人依然有前往40公里外的工业园接种疫苗的可能性,所以,同时参考了内地官媒《环球时报》匿名引述中国医疗队成员的采访,当中医疗队成员表示工人事前并没有打过疫苗。但由于官媒的信息来源是匿名,所以最后事实查核中心对“工人是否打过疫苗”依然持保留意见,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有工人染疫”为事实,但是,“工人们事前已接种疫苗”则为“无法确定”。

——未来——
媒体生态遽变 更新媒体素养教育

曾姿颖曾经在反修例风波期间进行一项学术研究,发现受众的个人立场会影响其对记者动机的评估,进而影响对报道是否为假新闻的判断。研究参与者会先就引渡条例进行表态,然后阅读一则与自己立场相左的媒体发表的Facebook帖文。条例支持者会阅读《苹果日报》发表的帖文,而反对者会阅读《大公报》的帖文,但两条帖文的内容和设计完全一样。

研究结果显示,条例支持者认为,记者在鼓吹个人立场、试图影响舆论,因此判断《苹果日报》的帖文是假新闻;而条例反对者会认为记者在保护当权者,判断《大公报》的帖文是假新闻。(见图)

由此可见,受众在接受信息时会用自己的立场去预设媒体机构的动机,选择性不信任与自己立场不同的信息。“有事实都不信,绝对不出奇!”李文说,“好多人习惯看那几家媒体,信息来源比较固定。无论‘蓝’或者‘黄’,都已经相信了他们那一方的一些说法,告诉他们这些说法不一定正确时,他们不会马上相信的。”

当社会陷入“立场先行,不管事实”的后真相时代,事实查核中心的出现又能为信息环境激起多大的火花?

李文相对乐观,相信事实查核中心未来能通过透明度和高质量的报告来建立信任度,最终提高香港社会整体的“媒体素养”。事实查核中心成立伊始,提出了一个口号:“唯真为善,人人有责。”李文解释道,“唯真为善”是浸会传理学院的院训,强调追求真相;而“人人有责”则是希望每一位市民都意识到假新闻的问题,更希望公众能够参与事实核查当中。

被动接受资讯的“受众”已经变为主动接受和生产资讯的“用户”,而每位“用户”应该反思自己手上所掌握的传播权利及由此而生的“责任”。(路透社)

何谓“人人有责”?过去,当专业媒体作为主要的信息生产者时,需要承担公共责任,向公众保证报道时秉承真实、客观等专业守则。但社交媒体打破了传统的媒体生产资讯、受众接受资讯的结构,被动接受资讯的“受众”亦变为主动接受和生产资讯的“用户”。传播角色转变之下,每位“用户”应该反思自己手上所掌握的传播权利及由此而生的“责任”。

“以前的新闻传播理论里,专业的传媒人担当着守门人(gate-keeper)角色,筛选和传播信息,现在肯定‘唔得’!”李文说,“我们希望更多的受众能担当自我守门的角色。”

用户的“自我守门”,具体而言,可以从两个方面实现。

首先,在社交媒体上看见可疑新闻时,用户应该怀抱质疑精神。“这包括信息来源是否可靠,过往记录如何,是否有所谓的党派立场等等。如果有(立场)的话,我不是说它一定是假,但就要alert(警醒),特别是和政治有关的新闻,是否应该同时看看另外一方的?”李文表示,市民现时只看一两家媒体的报道,就会困在自己的“回音壁”中,应该打开眼界,“才能更接近真相”。

李文又指出,民众亦倾向于相信朋友发给自己的消息,“是不是一定信得过?其实都应该质疑的。”在质疑之后,用户应该审慎面对自己手中“转发”的权利,对于未证实的新闻应小心转发,减少假新闻的传播范围。

香港浸大学传理学院“事实查核中心”致力打击假新闻。曾姿颖、李文、陈璁(左至右)践行“唯真为善”精神。(欧嘉乐摄)

其次,用户可以参与到核查工作当中,自己去查核事实。

“你听过众筹,我们就是参考众筹,希望做到crowd sourcing(广众信源)。”李文介绍道。现时,事实查核中心开发了一个手机应用程式,市民可以将怀疑不实的新闻通过手机程式上交给中心进行查核;亦可以就正在查核的事件提供线索;更可以查看已发布的查核报告,跟着查核的流程和资料,自己查一次。李文希望,这个程式通过长期的发展和良好互动,可以变成一个拥有专家学者和普通市民的事实核查平台,提高查核的效率。

除此之外,浸大事实查核中心亦会从学术机构的角色出发,通过制作手册、视频、开办工作坊等方式,与教育机构合作,将媒体素养课程推广至中小学。“媒体生态已经发生巨变,以前那一套已经不够了。”李文说,“我们需要发展新的媒体素养教育,需要更多人参与。”

上文节录自第262期《香港01》周报(2021年4月26日)《走访浸大事实查核中心 打击假新闻 提升全民媒体素养》。如欲阅读全文请按此试阅周报电子刊,浏览更多深度报道。

262期《香港01》周报精选内容:

【封面报道】反思社区治理— 香港需要怎样的区议会

走访浸大事实查核中心 打击假新闻 提升全民媒体素养

与香港社会共同追求美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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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特罗时代告终 古巴模式的成功与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