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在华沙、布达佩斯、柏林、布拉格见证89年革命
1989年爆发的一连串东欧民主化运动,象征著共产主义在欧洲的衰落。东欧民主化进程被称为东欧剧变,或“苏东波”(苏联、东欧改革风波)──自波兰、匈牙利等国于89年成功民主化后,东欧的“老大哥”苏联,亦于1991年瓦解,自始冷战宣告结束。
这次介绍的《我们人民:在华沙、布达佩斯、柏林、布拉格见证89年革命》(We the People: Revolution of '89 Witnessed in Warsaw, Budapest, Berlin and Prague),是了解1989年东欧剧变很好的参考。本书作者艾许(Timothy Garton Ash)是英国牛津大学历史学者,1989年东欧发生连串民主革命之际,他亲身到访波兰、匈牙利、东德和捷克斯洛伐克四个国家,搜集了大量第一手资料,并在一年后的1990年出版本书。
本书初版共分六章,首章为序,简单概括了1989年的东欧局势;其后的二至五章,记述了作者在上述四国的亲身见闻、记录了当时发生的事件。作者颇有寻找时机置身于历史现场的触觉:1989年6月,在波兰举行二战后首次议会选举期间,作者身处华沙;1989年6月,匈牙利成功民主化之后,曾在1956年尝试推动匈牙利自由化、后被苏联视为“叛国”并处决的前总理Imre Nagy得到重新评价且被重葬之时,作者身在布达佩斯;同年11月,柏林围墙倒下之时,作者身处柏林现场;最特别的时刻,要数同年11月尾至12月初布拉格发生天鹅绒革命之时──作者当时正在运动领袖Václav Havel以及民运团体“公民论坛”成员的身旁。第六章则为全书总结。
阅读本书,有助了解1989年东欧民主化运动的始末与经过。1989年,其实也是中国民主化进程很重要的一年,只是结果与东欧全然不同。东欧成功的政治改革历程,有助思考各地民主运动何以有不同走向、运动有何成功要素。
“refolution”改革与革命的混合体
作者指,不可将东欧剧变简单称之为革命,原因是当时出现的民主化运动,实际上是“重组”(reform)与“革命”(revolution)的混合体,因此作者自创新词“refolution”以指称当时东欧的改变。
他认为,在当时东欧共产国家的变革之中,“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的改革力量皆有贡献。“自上而下”的改革力量来自共产政府中少数开明掌权者,“自下而上”的力量则顾名思义来自人民。但不同东欧国家,其“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改革力量各有不同分布──按作者观察,在匈牙利,前者占较重角色,而在波兰,则是后者更为重要,但总括而言,东欧民主化的一大重点,在于上下之间的合作与妥协。
波兰六月选举与中国六四事件
1989年的东欧剧变最为人称道的是,是当中大部份国家(除了罗马尼亚外)的民主化过程,都没有发生严重的流血冲突、能够以民主选举的方式和平移交权力。
波兰二战后首次民主选举的日期,定于1989年6月4日,这日子对华人读者而言,绝不陌生──正因为选举与中国天安门六四事件同日发生,作者在述说波兰议会选举时,也有提到该事件。
作者指,1989年6月4日不只是波兰战后历史的重要一页,也是整个世界共产主义社会史的重要一刻。他提到,领导波兰民主化的波兰团结工会的多名领袖对民主进程不无隐忧──一方面为权力移交和权力背后的重责感到忧心,因为团结工会在民间抗争多年,却不曾有过参与议会的经验;另一方面,他们担心事情不会发展得那么顺利,中国的六四事件,提醒了他们军队暴力镇压的可能性。
中国发生六四事件时,作者正和一群波兰记者等待选举结果,期间他们看到电视画面之中,中国军队、坦克进入北京,并对学生投放摧泪弹、然后尸体堆积。作者指,类似情境其实也曾在格但斯克、华沙发生,故此担心“军队屠杀平民”的历史重演,这正是波兰民运人士危机感的一大源头。
在1999年本书的新版之中,作者在书末加进了新的结语,内容是他在东欧剧变10年后回望这段民主化进程的新观点。作者说,当年东欧剧变的和平进程并非理所当然,事实上89年东欧民主化运动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有可能变成血腥冲突。他提到,离开波兰之后,在东欧、中欧其他国家的采访,都不停听到“天安门”一词,天安门的流血结局,成了作者日后遇到的不少民运人士的“恶梦”。
中国与东欧的不同结局——能动者在历史中的重大作用
作者指,1989年是共产主义在东欧的终结年份,但若要探求这场终结共产主义的运动的起源(beginning of the end),作者会认为, 1979年教宗若望保禄二世到访波兰是当中的一大关键,他是第一位波兰裔及斯拉夫裔教宗,也是首位到访共产国家的教宗。
作者认为,教宗的重要政治影响,是一方面团结了波兰的反共势力,另一方面奠定了日后波兰民主化运动的和平抗争模式。带领波兰民主化的团结工会在教宗访问波兰一年后成立,作者相信,若然教宗不曾到访,团结工会根本无法成立。
团结工会在共产世界之中领导政治变改的历程,颇有传奇色彩。波兰团结工会成立于1980年代,是苏联主导的华沙公约签约国之中,首个不是由共产党控制的工会组织。团结工会最初有近1000万人成员,他们主要是波兰国内天主教徒与反共左翼人士、主张非暴力抗争、曾多次发动罢工示威。
共产政权一党专政的波兰统一工人党,曾持续打压团结工会,但由于党政府管治下的波兰经济、民生状况转差、共产党的统治认受性基础持续减弱,这最终逼令党政府与以团结工会为首的反对派举行“圆桌会议”、商讨波兰未来,结果双方共同决定举行6月的民主议会选举,团结工会在选举中取得大胜,其领袖Lech Wałęsa亦于1990年当选为波兰战后首任民选总统。
作者认为,东欧和中国的民主运动所以会有截然不同的结局,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当时东欧拥有两批政治领袖:反对派中的精英,例如波兰的Lech Wałęsa、捷克斯洛伐克的Václav Havel,以及掌握莫斯科权力的戈尔巴乔夫及其幕僚(Gorbachev group)。前者以“自下而上”的力量带动“revolution”,后者则以“自上而下”的力量带动“reform”,在两者的妥协间成功形成“refolution”、作为东欧民主化的成功关键;即便在作者眼中由民间力量主导的波兰民主化运动,假若当时执政的共产政府不同意举行“圆桌会议”,日后的民主选举也难以谈起。
社会科学之中,经常有“时势造英雄”与“英雄造时势”的二元论争。作者强调,1989年证明了能动者(agency)──包括苏联的戈尔巴乔夫、波兰的Lech Wałęsa、捷克斯洛伐克的Václav Havel,以及教宗──这些历史人物都能凭一己之力在历史之中发挥巨大作用。
本书能令我们了解更多何以中国的民主化发展,与东欧有回然不同的结局。1989年在苏联掌权的政治领袖,是较为开明、“容许”东欧民主化而非选择“平乱”的戈尔巴乔夫。而在1980年代的中国,中共内部虽有赵紫阳、胡耀邦等开明改革派,但他们却未能强有力地实行“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同时,中国当时的反对派,亦未能组成相近于波兰、匈牙利等国的反政府势力,不足以逼使中共政府以沟通作为主要应对方式。最终中国1989年6月4日的民主化结局,令人凄然。
解释过去,往往较预测未来容易;比较东欧与中国的民主化轨迹,或多或少,都会令人有种历史发展系于因缘际会的感慨、感到东欧民主化的成功关键“refolution”,实乃可遇不可求。
(文章纯属作者意见,不代表香港01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