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核专家遇刺 伊朗舆论都经历了什么?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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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7日,伊朗核计划高层、核子工程师法赫里扎德(Mohsen Fakhrizadeh)遇袭丧命,是为2010年以来,第5位遭暗杀的伊朗核科学家,也是继年初的苏莱曼尼(Qasem Soleimani)后,第2位在今年遇刺的伊朗高官。

然与苏莱曼尼案有所不同,彼时特朗普(Donald Trump)高调承认动手,并宣称苏莱曼尼“预谋”攻击美国使馆,故美国“被迫”先下手为强;此次暗杀虽无人认领,但动机与前案的“莫须有”相比,显然更为明晰:时值美国政府换血,拜登(Joe Biden)是否重返“伊朗核协议”(JCPOA)屡成焦点,暗杀事件一出,必然煽动伊朗民族情绪,进而阻却美伊关系和缓。

2020年1月3日,伊朗精锐圣城军首领苏莱马尼在巴格达国际机场的空袭中丧生。(AP)

故外界普遍推测,此次主谋应是不欲美国重返核协议的相关势力,或为以色列,或为特朗普与其团队。然而由后续发展观之,伊朗政府显然洞悉背后阴谋,故而延用1月应对苏莱曼尼案的克制态度,并未针对美国或以色列进行大规模报复。核协议最终仍维系了基础框架,只是伊朗再次声明“不接受美国以重谈核协议条件为前提的谈判”,换句话说,美国若愿以原条件重返,核协议仍将为其打开大门。

而伊朗舆论经历此番骚动,除有初期的激愤外,也逐渐泛出深远的反思涟漪。从官方新闻到海外媒体,伊朗精英对于这起惊天暗杀各有见解,在跨界视域下,多面意义彼此折射互映。

2020年11月30日,伊朗民众在德黑兰北部的萨利赫圣殿参加核专家法克里扎德葬礼。(Getty Images)

暗杀意欲何为

暗杀事发后,伊朗精英首先探讨其背后目的。

伊朗国家安全和外交政策委员会前发言人、立场保守并常批评总统鲁哈尼(Hassan Rouhani)的侯赛尼(Hussein Naqwi Hosseini),在接受《半岛电视台》访问时表示,自奥巴马(Barack Obama)担任总统、拜登担任副总统起,美国便开始了对伊朗核科学家的暗杀行动,今日如此、未来亦然。而此次举措,应与担忧拜登重返核协议的犹太复国主义实体(意指以色列)、沙特有关,其既欲阻却美伊关系和缓,又想摧毁伊朗核计划。侯赛尼指出,此次暗杀对伊朗而言,是无可替代的重大损失。

然而德黑兰大学政治系教授阿布什纳斯(Imad Abshnas)认为,伊朗目睹伊拉克、利比亚与叙利亚的惨痛经验,深知核技术集于一人便有暗杀风险,故早已令法赫里扎德广收门徒。这些年来,其已培育超过2,000名学者,如今的伊朗核计划已不会因1人或10人遇刺受阻。而在背后主谋的身分推测上,其同样谴责沙特、甚至阿联酋协助以色列遂行暗杀,并认为尽管重返核协议对美国是选项,但在拜登任期内,伊朗应难与核问题六国达成新协议。

出身伊朗、身兼美国智库昆西国家事务研究所(Quincy Institute for Responsible Statecraft)执行副主任的帕西(Trita Parsi)同样表示,此举并不会损及伊朗核科技,而是意在打击外交局势。眼下伊朗尽管不会轻易报复,却将在未来日趋保守,不论是调整核政策,抑或处理区域事务,伊朗难再信任美国。

2019年1月23日,伊朗科学家法赫里扎德(右)于德黑兰出席会议。(AP)

伊朗如何应对

与此同时,伊朗舆论圈亦讨论了暗杀过后如何反应的相关议题。

伊朗首席大法官、被认为是最高领导人哈梅内伊(Ali Khamenei)潜在接班人选的雷西(Ebrahim Raisi),于12月7日伊朗学生节表示,如今的美国已然衰弱、远不如四年以前,且其政权本质即是殖民,内部充斥种族歧视与压迫,不过依赖宣传粉饰自身。在此情况下,一味依赖对美谈判、进行对话皆为错误,民族与学生运动才是伊朗社会得以抵御外敌的关键,此也同为苏莱曼尼与法赫里扎德的立场。

伊朗的保守大报《世界报》(Kayhan,波斯语:کيهان)亦以《恐怖攻击是核协议之果》一文 ,抨击鲁哈尼对核协议的无限让步。文中指出,伊朗过度乐观期待拜登重返核协议,形同鼓励西方对伊朗人民犯下罪行。在鲁哈尼7年半任期内,伊朗成为两任总统的俎上肉,受尽美国予取予求,文末更呼吁鲁哈尼应抛卸西化与自由主义思想,加强国内生产以解决治理困局,而非依赖西方的经济诱饵。

伊朗总统鲁哈尼。(AP)

伊朗智库“光明思想家研究机构”(Andisheh Sazan-e Noor Studies Institute)学者,扎雷(Saadullah Zarei)亦于《世界报》撰写《箭在弦上》一文 ,直指以色列为幕后凶手,伊朗遭其打压多年,已无需再忍,应直接对其港口大城海法(Haifa)展开攻击,不仅摧毁设施,更要造成大规模人员伤亡。此文一出,随即在伊朗引发热烈讨论。

然而,有别于《世界报》的强硬立场,某些于伊朗内部受查禁、但于海外伊朗社群运营有成的波斯语媒体,纷纷对国内涌动的民族情绪提出示警,《橄榄报》(Zeitoon,波斯语:زیتون)便为其一。美籍伊朗裔学者诺巴赫什(Mehdi Noorbakhsh)投书此站,指出暗杀事件后,伊朗极端保守势力普遍存在三大思维谬误,一是未能觉察国家的情报系统漏洞百出,二是低估核协议对伊朗政权存续的重要,三是误以为伊朗有能力在军事上痛击以色列。如此发展,实是在无形中与美以右翼连手,将伊朗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总部设于加拿大的《伊朗电报》(Iran Wire)亦刊出专文,指出伊朗经济上高度依赖石油出口,历经过去的极限施压,早已退无可退。眼下若欲为烈士牺牲的鲜血报复,便会进一步牺牲伊朗的公民性命与财产。

2020年11月28日,伊朗民众在首都德黑兰街头举行游行,抗议美国与以色列对该国核专家法赫里扎德的“暗杀劣行”。(Getty Images)

暗杀后的反思

承上脉络,暗杀事件折射伊朗诸多内生困境,由此成为核协议、是否报复后的新话题焦点。

伊朗作家埃克达尔(Solmaz Ekder)于《橄榄报》上撰文,指出伊朗的核科技并不直接造福人民,反倒招致国际制裁,法赫里扎德仅能称作政府的英雄,绝非国家的英雄。而就在暗杀发生前几周,疫情未灭的伊朗又爆发鸡肉危机,原因大抵是通货膨胀加上粮食安全导致饲料涨价,最终催发鸡肉价格飙涨,人们被迫排几个小时长队,购买政府定价的便宜鸡肉,作者借此反问,人民为何要为剥夺己身财富、又资金去向不明的机构人士悼念?况且伊朗政府在暗杀叙事上说法屡变,法赫里扎德起初是核工业之父,瞬忽又成防疫专家,人民究竟该为烈士或谎言悲痛?

伊朗作家恺加(Aida Qajar)亦于《伊朗电报》上发表文章,指出暗杀凸显伊朗政府不仅难以保证人民的经济安全,更无法确保官员的人身安全,仅能在事后高喊“强硬报复”,并要求人民继续为“抵抗经济”牺牲奉献,以遮掩己身无能。其更于文末直言,伊朗人民正如神权政府手中的白老鼠,后者无法保障国家安全,更遑论争取国家利益,只能如波斯谚语所云:在隔世的窄巷中自吹自擂。

2020年11月28日,伊朗首席大法官雷西(中立者)在首都德黑兰瞻仰法赫里扎德的遗容,并慰问其家属。(Getty Images)

而《世界报》即便立场保守,也有些许文章提出反思。例如《我们何以没有经济界的法赫里扎德》一文,文中肯定了法赫里扎德等科学家的贡献,但隐讳地批评国家政策错误,认为发展核工业消耗国家资本,未能惠及民生企业,西方的经济制裁虽重挫国家经济,但伊朗严重的官僚主义也加剧了人民苦痛,除导致效率低下外,特权、腐败、阶级不平等遍地丛生,政府正如贵族,令国家徒然依赖、浪费外汇资源。

此次暗杀于伊朗而言,可谓是核协议遇上美国政坛变动的偶发事件。然而在政治与知识精英的一系列辩论中,伊朗特有的问题意识由此暴露,纵有言论审查与管制,本土与海外皆是捍卫与反思力道并陈。暗杀会过去,但伊朗的考验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