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那”的前世今生:一段与中共关系不大的羞辱史
“支那”一词,就史言史,与香港独派讨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及其执政党“中国共产党”关系不大。“支那”羞辱的,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祖辈、乃至我们自身。但“装睡的人你叫不醒”,若然拿连正常日本人都不用的“死语”,来高喊几句侮祖辱宗的毒语,能让他们自我感觉良好的话,我们也只能尽力是其是,非其非,让还没装睡的人,保持清醒,不要辱人、自侮。
“支那”称呼由诞生之初,就是一个“符号”,到今日,仍是一个“符号”。“符号”本身是没有意义的,须赖人予以价值。而首先赋予“支那”符号价值的其实就是日本。现时香港独派所做的,是在“日本传统”上添加“香港元素”,以“支那”称呼中国,就是要透过塑造“他者”、一个可憎、可恨、可蔑视的“他者”,以建立他们的所谓“香港民族”。
日本人对“中国”的称呼甚多,唐(から)、唐土(もろこし)、唐山、唐国、汉、明、清、清国、中华、华夏、中国、中土、南京、支那等均是(参见佐藤三郎《近代日中交渉史の研究》)。新井白石(1657-1725)于《采覧异言》、寺岛良安(生卒不详)于《和汉三才図会》启开使用“支那”之风。可以说,使用“支那”之初,其实并无蔑意,甚至带有敬重之意;只是当时的文人不想以“中国”称呼中国,因为这等同把日本贬为东夷。据佐藤三郎,鸦片战争前,日方称中国,多用“唐国”,而称中国人,则称“唐人”,其中明显带有敬羡之意。
历史学家蒋廷黻有句名言:“在鸦片战争以前,我们不肯给外国平等待遇;在以后,他们不肯给我们平等待遇。”对日本而言,“中国”神话也是在鸦片战争后幻灭。鸦片战争后,两国几乎同时经历变革,维新运动最后彻底败予明治维新,日本先后借甲午与日俄两场战争(《アジアの心―日中文化交流のあゆみ》),跃身世界强国行列,更不愿再称“中国”为“唐国”、“中国”、“中华”,进而蔑视清国,除“支那人”外,汉人也渐被耻笑为“清国奴”。
其间,有两事值得我们留意。福泽谕吉于1869年撰《世界国尽》,开首即说:
“然自文明开化后,国势颓败,风俗渐衰,而不知修德,唯我独尊,不知世外形势,高枕休眠,加之暴君污吏肆虐天下,恶政当道,欺压下民,终遭天罚。天保十二年(1841),与英吉利国不和,仅只一战,即遭败北…以致成如今之衰败状。”
福泽这段文字,可以说是赋予了“支那”实质的内涵,从此之后,“支那”在日语中,已不再是什么中性词。1873年刊行的《小学背诵十词》,更写到:
“自古即闻名遐迩的文明古国,有支那、西班牙、葡萄牙,其国势已衰败…已成微弱一小国…已变成后世之笑柄。”
可见自明治初年,“支那”已作为蔑称,进入日本的小学教科书中。
概括而言,由明治初年至日本战败,日方(不管是政府或民间)对中方用得最多的称呼,就是“支那”。不单是政府文书,知识分子更是普遍使用此词,京都学派“支那学”宗师内藤湖南的名著,就是《支那上古史》;其更在名著《支那论》中侮辱“支那”是“蚯蚓式国家”,任人切割而无所感觉,鼓吹侵华。
相对而言,中国的知识分子在上世纪初,还是颇为乐于使用“支那”一词。1903年有由“支那少年”编集的“支那四千年开化史”,1905年宋教仁、黄兴等创立杂志〈二十世纪支那〉。革命分子、改革派如孙文、黄遵宪、周作人等,均曾使用“支那”一词。由戊戌变法至辛亥革命的十多年间,“支那”一词在中国颇为流行。其主因在当时中国没有明确“国号”可言,革命分子更不想用“清国”、“大清”称呼自身国家,而“中国”一词又过于自大,加上“支那”与“China”音近,使用此词,有开化之意,所以“支那”作为中性词广为人用。
但早期留学日本的知识分子,已充分意识到“支那”一词的“侮辱性”。
郭沫若在〈关于日本人对中国人的态度〉谈到“支那”在日本的用法:
“英支、法支、德支、美支、俄支、鲜支、满支,中国始终是处在最劣等的地位。这些表现稍稍留意他们的新闻纸,便可以明白。而且最可佩的是他们的整齐划一。”
郁达夫于〈雪夜〉中讲述亲身经历:
“这些无邪的少女,这些绝对服从男子的丽质,她们原都是受过父兄的薰陶的,一听到了弱国的支那两字,哪里还能够维持她们的常态,保留她们的人对人的好感呢?支那或支那人的这一个名词,在东邻的日本民族,尤其是妙年少女的口里被说出的时候,听取者的脑里心里,会起怎么样的一种被侮辱,绝望,悲愤,隐痛的混合作用,是没有到过日本的中国同胞,绝对地想像不出来的。”
“不灭倭寇,誓不生还”的谢冰莹留学日本时,曾被日本孩子掷石袭击,并被骂“支那人,亡国奴!”1936年溥仪访日,谢因拒迎接而被监禁于刑务所。她记下在监仓中一事:
“我看到一个黑东西,好像‘南京虫’(按:蟑螂、臭虫),我故意勉强敷衍着她。‘瞎说!南京虫是你们支那的,日本没有!’她用嘲笑的眼光望着我,又嘻嘻地笑了,我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似的…”(〈在日本狱中〉)。
“支那”一词令中国民众生厌、反感、痛恨,正是自留学生始。但由留学生扩散至中国社会对之普遍生厌,则是一个颇为漫长的过程。日本学者藤巻启森说,日本军国主义崛起,是导致中国人对“支那”反感的主因。“二十一条”、“山东权益问题”、“九一八”等事件陆续激发中国人讨厌日人使用“支那”称呼中国。到三十年代时,郭沫若是这样说的:
“本来‘支那’并非恶意…但出自日本人口中时,则比欧洲人称犹太人还要下作。”
郁达夫说:
“原来日本人轻视中国人,同我们轻视猪狗一样…这‘支那人’三字,在日本,比我们骂‘贱贼’还更难听。”
国民政府于完成北伐后,于1930年5月26日通报日方:
“倘若日方公文使用‘支那’之类的文字,中国外交部可断然拒绝接受。”
日方于11月29日的内阁会议中决议使用“中华民国”,停止在官方文书使用“支那”;但民间就续用不绝。郭、郁的文章是 1936 年写下的,很快,中国民众开始普遍明白“支那”一词带来的“侮辱,绝望,悲愤,隐痛的混合作用”。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八年抗战带给中国民众无比的伤痛,香港在四年后也陷入三年零八个月的黑暗占领时段。日方称七七事变定称“支那事变”,占领地也广泛使用“支那”。“支那”二字,此后承载的已是国耻,是日本人对我们祖辈的侮辱与欺凌。
1946年1月7日,日本外务省以总局长岗崎胜男名义,向各省次官发出〈关于避免‘支那’称呼的事宜〉,内中明言:
“中华民国方面极为讨厌‘支那’一词…今后亦不再申辩道理…总之,只要不使用‘支那’一词即可。”
同年7月3日,教科书中所有“支那”称呼改称“中国”,“支那”在日语中渐成死语。
“支那”一词,就史言史,与香港独派讨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及其执政党“中国共产党”关系不大。“支那”羞辱的,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祖辈、乃至我们自身。但“装睡的人你叫不醒”,若然拿连正常日本人都不用的“死语”,来高喊几句侮祖辱宗的毒语,能让他们自我感觉良好的话,我们也只能尽力是其是,非其非,让还没装睡的人,保持清醒,不要辱人、自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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