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机成为双眸 镜头下搀着看不见的心事

撰文: 梁雪怡 陈铭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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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朋友问:“现在大家为了什么而拍照?”手机摄影太方便了,轻轻按个掣,莫说拍照,拍片也轻而易举。摄下数百数千个影像,待你无聊透顶,坐车、等人、上厕所时,无聊地打开手机碌上碌下,你或许会想:“啊,原来我拍过这张照片。”然后东看西看,又让影像从记忆里溜走,等待他朝有天Facebook提醒你,某年某月,你曾经拍下这些东西,你才再次宠幸它们。简单如斯,“拍照留念”还有意思吗?摄影:黄宝莹、陈焯𪸩影像协作:曾梓洋

一个16岁的小妮子很认真地说:“我最喜欢影人,人的动作很快,但我看不到他们的眉头眼额,通常东西动了,我才会‘吓,什么?我看不到啊。’像一个人快要发怒我也看不出来,好大件事啊。我的视力有限,能否用相机定格我看不到的时刻?我好想知道。”

5位摄影班同学应记者邀请到天台摄影,不过盛夏阳光太烈,不消半句钟,整个背已爬满汗,拍团体照时,大家都禁不住瞇起双目。

丽铭:看不清人像 镜头送给她的定焦视觉

小妮子叫邓丽铭,今年16岁,是摄影计划《触动心光》的其中一个学生。4年前,心光盲人院暨学校(下称心光)举办了一系列的摄影工作坊,教授视障学生基本的摄影技巧,后来办了几场摄影展,计划更是“香港国际摄影节2012”节目之一。

她在4年前的摄影集写道:“我希望能够从月球的角度望到地球。”

事缘她听过一个故事,讲述一个全失明的女孩,如果只有一天拥有视力,她希望看到最迷人的星辰和最灿烂的阳光,而丽铭反而想从月球看到在地球的自己。“因为浅蓝色的地球很美,我们住在其中可能不觉,但站远一点可能有另一个视点,我想用崭新的角度看自己。”

她总看不清近镜的自己。有远视、散光和眼球震颤的丽铭,看远的东西、尤其字和巴士号码时,影像又会震动,所以较难辨认人的样貌及仔细端详事物,但可以粗略看到身处什么环境。就像早前她跟同学们溜冰,眼前尽是穿透的光,白茫茫一片。

不少学生在心光寄宿,用来晾衣服的天台是他们生活的写照。
我看不到也记不到,影下来的话,我就可以回家慢慢回味那些表情,我会看很多次,很多次……
邓丽铭
伍咏贤在心光天台拍下同学仔邓丽铭俏皮的画面,她总说,自己对构图、光线与线条都很执著;不过她又说:“好难解释给你听我看东西是怎样的,因为我从来没有感受你们看的东西。”但看了这张照片,不论健视还是视障者都点头认同,很美。(伍咏贤摄)

正正因为看不清人,所以她喜欢拍人像。

有天她拿着相机在校园找东西拍,希望捕捉同学的表情,但又无法清楚掌握眼前人物的动态。于是叫同学谢迦维在她面前“模拟撞车”,好让她摄下平时无法捕捉的刹那欢愉。

事隔4年,丽铭提起那张相仍然哈腰大笑。爱笑的小妮子心田充满棉絮般的情感,为了如斯小事爆笑,是因为她终于能够看到。“我看不到也记不到,影下来的话,我就可以回家慢慢回味那些表情,我会看很多次,很多次……”

拿着相机,按下快门,听来简单的动作并非理所当然。她曾经因为眼疾,缺乏以影像表达自己的机会,她说,很不甘心。

“小时候跟家人旅行,我每次都嚷着要揸机。不过我对焦对得不好,又手震又蒙,通常哥哥也不给我影,会话你都睇唔到。我不肯认输,想学摄影技巧、构图、摄影角度等等,叻过哥哥。我有份执着,觉得你们影到的,我都想影到。”

我的视力有限,能否用相机定格我看不到的时刻?我想知道。”丽铭说。(邓丽铭摄)

乐诗:看不到的相片 载着记忆与分享

丽铭说,只要有足够的信心,摄影,不一定依靠视力。摄影是,其他事情如是。相信影像力量,还有失明的蔡乐诗。

“你可能觉得好奇怪,明明影完我也无法看到张相。”19岁的乐诗是个文静女生,笑起来总是一脸羞赧,答话前会先思考半晌,说话不徐不疾。

“我看不到,相片不是自己看,而是跟别人分享,继而自己也会记得。例如跟朋友聊起旅行经历,我描述给他们听当然没那么有趣,但如果给相他们看,比我自己形容好得多。他们看完,同时又会提醒我做过的事。”

听着听着,我忽然领悟,相片的本质也许一直承载记忆与分享,只是过分便捷使人们把按下快门的初衷遗忘掉。而相片最奇妙的功能,是影像摄下的一瞬间,相中的人事物从此凝固不变;而人,以及人的记忆却在不断褪淡消逝。

我在心光由幼稚园读到中学,十多年了,很多事情未必可以全部拍下来,但拍下一间学校,或许有些代表性。
蔡乐诗
乐诗摸黑拍摄,为的是记忆。(黄宝莹摄)

“我无法看见,不能像其他同学般捕捉场景,我通常靠别人描述前面的景物。跟丽铭不一样,我不特别喜欢影景或影人,通常我会先影景,再叫人站在景前,这样我可以记下全部风景,又可以记得有哪些人一起去。”

心光是乐诗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所以也成为她的留影对象。她每天也会到天台晾衫,躲懒的时候,会草草将洗涤后的衣服挂在宿舍。上摄影班时,她想影全间学校,但老师只需要他们交一张相,于是她便用了拼相(collage)的方式。

“我的手维持在一个位,旁边的人说ok我就影,再一步一步移动,机也是我拿着的。最初因为心光可能会搬和清拆,所以想影下心光留念。我在心光由幼稚园读到中学,十多年了,很多事情未必可以全部拍下来,但拍下一间学校,或许有些代表性。”

俊安刚考毕文凭试,报读了高级文凭。(黄宝莹摄)

俊安:用变焦功能截巴士、看日落

乐诗看不到光,而相片可能是触动心里那道光的其中一道门。22岁的严俊安也是在摄影中看到另一片天空。

俊安的右眼视网膜脱落致失明,左眼有约1500度近视,只看到眼前5米的东西。他爱用镜头zoom近前面景象,这样便可以把本来不属于他视力的东西都收进眼帘。他最喜欢拍下心光的日落景色,连夏天和冬天日落位置的不同也知道。“心光的日落很美,我会check定日落时间去影,因为过了就没有,而且每个季节的日落也不同,我要等船在驶到中间才拍,有时会在天台等一个多小时。”他亦会以zoom in功能帮他看巴士号码,因为它比望远镜的限制更少,反而用望远镜看到巴士时,车已经开走了。

我会问人,zoom(放大)到什么位置,才是你们看东西正常的画面?我觉得好得意,你们的视野,不论左右,180度也看得很清楚,但我们的180度只看到近距离的东西
严俊安
“我要等船在驶到中间才拍,有时会在天台等一个多小时。”(严俊安摄)

除了影日落,他也爱影巴士,甚至连巴士的引擎声也能分辨出来。小时候已喜欢坐“热狗”(无冷气巴士),“以前会特登等巴士坐,喜欢坐上层。小时候好天真,梦想做巴士司机,作文时我也写要当个巴士司机,但长大了才知道自己没可能当巴士司机。”

访问当天,严俊安领我们到天台看拍日落的位置,又从铁丝网中,盯着在薄扶林道的马路,巴士的引擎在交通灯前停下叹气。严夏的正午阳光太烈,唧唧的虫鸣声此起彼落。我们躲到康乐室避暑,康乐室内有座钢琴,他走到钢琴前面盘桓,看来蠢蠢欲动。我记得在摄影集中,看过他影着一双朦胧的手在琴键上,于是我着他弹琴,他笑着摇头说不懂,别扭一会儿后,终于肯打开琴盖,弹一首 《Canon in D》。

我问,为什么硬要说自己不懂?他答道:“我们看不到琴谱,所以靠耳朶记着音符,这首用了个多星期牢记琴键位置,所以永远弹不到太复杂的乐曲。”我暗忖,记者是音乐白痴,从小到大任何乐器都学不会,莫说《Canon in D》,连do re me的琴键都不知在哪。

摄影为俊安带来另一片天空。(严俊安摄)
(严俊安摄)

《触动心光》策划人:视障不能剥削影像表达的权利

《触动心光》的活动策划人兼心光义工林淦钧形容摄影计划是摸着石头过河。大家对摄影的刻版印象是,拍摄的人一定要看到,但他觉得摄影跟文字一样,是表达自己的方法,视力障碍不能剥削他们用影像表达自己想说的东西之权利。这几个上完摄影班的学生,更在刚过去的暑假开班教师弟妹摄影,希望他们也学懂以影像表达内心世界。

“有些学生分辨不到颜色,有些看不到直线,有些要走到很近才看得到,所以拍下的东西都大。其实眼疾有好多层次,他们的拍摄风格也像其眼睛。我们希望透过摄影,增加社会对视障人士的认知。”林淦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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