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香港需要改变】邓国骞:又要怀疑,又要相信

撰文: 余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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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人好叻,有小聪明,懂得游走在不同角落,找到发展自己能力的地方;但有时叻过头,慢慢忘记自己的位置及核心价值。我觉得,只要你愿意放下平时稳守的生活习惯,稍稍怀疑自己,可以成为不同于你的另一个你。
邓国骞

混合媒体艺术家邓国骞自小在围村长大, 活动范围一直只在锦田永隆围村之中。母亲把他保护得很好,他从没试爬树摔断手肘或通山跑四出闯祸。做过最叛逆的事,是到村落废弃之地寻找瘾君子留下的针筒和咸书,也试过偷钱,但都是跟随著堂哥堂弟去做而已。

于是他记忆中小时没做过什么叛逆脱轨的行为,只特别记起某次偷钱时,他擡起头,在镜子中目睹自己的行为。看见自己的脸那一刻,他记住了自己的阴暗面。那年他十岁。

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一直如影随形。这个“他”,可以比喻作天秤的另一头,永恒地以“反对者”的面目,与自己面面相觑。 在创作艺术过程中,邓国骞亦不住地摇摆于这种思辩逻辑,永远处于相信与怀疑之间。这种“面面相觑”的视觉,让他无时无刻地存有质疑,质疑所处身的极端资本化的生活场域,质疑日常生活习惯,甚至质疑自我。如果质疑是一种追求可能性的举动,大概这每一位艺术家甚至人最应份的“叛逆”。

摄影︰曾梓洋

温和与极端中间

“中间性”是邓国骞说得最多的字眼。他早期的创作,每每将象征资本主义的物件还原至“中间状态”,重新观察它的意义。例如剔走啤酒罐及汽水罐表面、把废弃家私磨走颜色,直到将之变回原木等。故此,他的愠怒常被一种美学符号所掩藏。定性了其作品温和、不走极端的风格。

“我觉得‘中间性’是最能改动的力量,它可以是‘极端中间’。有的艺术作品保持着极端性,但因为自己游走于围村和城市,令我有这种相对性的思考方向,将被过度追捧或拥抱的价值,带回中间位置,那种中间性可开放予每个人去重读自己。”

邓国骞常提及他乡下仔十八岁第一次出中环时,惊觉香港有繁华急速的一面,简直是另一个世界。围村作为香港最古老传统的村落,中环令从小与树木、小店与祭祀为伴的他,受到冲击。正正由于巨大的落差,令他自觉地将资本社会的面目从极端带回中间,既可接近,又可批判及质疑。

执屋也是艺术

“中间性”另外有趣的地方在于,可借着打磨,让物件回到它的自然属性,而介入自然材质的过程中,却留有人的痕迹。邓国骞深受香港雕塑家麦显扬的铜铸观音作品触动,后者铸像的蜡模用手捏出来,再将之注铜,整个铜像充满他的指模。他从来没有见过造铜的方式如此人性化,铜像带有一种木的温度,甚至能看见它烧热过的质感。“人到最后什么也带不走,令我常想在物件身上留下痕迹,或把它安放好,经由人而展现一种感觉。”

听起来很像抽像,邓国骞却想起他最日常的习惯──执屋。除了父母的房间外,家里都由他执拾、整理,带著不同的情绪将物件收纳在各种空间,就像进行创作,他乐在其中。“远古年代,人类在洞窟画一只牛,为了绑住牛的灵魂;但画多了人又有要求,持续完善,甚至成为一种美学,这关乎人的天性。”艺术的原初意图便是如此,执屋也充分体现艺术的原始性。

艺术如何回应时代

2015年,邓国骞迎来艺术创作第一个十年,田湾个展《百货》将他出道以来重要的作品完整地陈列。也因著一个创作阶段结束,他得破旧立新,思考创作如何进一步回应社会。

围村十年一度的“酬恩建醮”也正值此时, 他一连好几天往醮棚里钻,与宗族亲友为筹备醮会忙这忙那,在街上随鬼王出巡,亲历奇景。他第一次想认真地将围村的历史纪录下来。

邓国骞形容“酬恩建醮”这个奇异的情景:乡民擡著纸扎鬼王到大街巡游,到各个村口赶鬼,警察封路,尾随几百人在街上跑。他觉得这个仪式非常叛逆,但因为惯性,当中没有一个人意识这是“叛逆”,有些事情仍保持传统与迷信,例如乡民叫现场所有女士拧转脸别看鬼王赶鬼。种种都让他记起雨伞运动时占领的画面。

那时邓国骞正值到美国参与艺术家驻留计划,没得亲历见证占领场面,但以远距离观察香港现状,仍然感受深刻。田湾的十年个展里,他一批新作品就是关于雨伞运动前后,他对香港政局及社会气氛一种“埋身”的观察。有别于以往冷静、理性的艺术手法,作品明显流露他的愠怒与无奈,包括他一笔一笔直接素描冲突场面,将之嵌入日常物之中;他又拍下维多利亚港的沧海桑田,投映于堆积一柜的《一国两制》白皮书等。占领运动的出现,令他思考究竟艺术该如何回应时代。

“有人说,与其我们做作品令社会改变,倒不如以社会行动去作出改变。其吊诡之处在于,如果行动本身制造创意思维,行动就会变成艺术。艺术被定义的方式,最后也是关于独立思考。”

丁权的另一种用途

两次访问都在咖啡室进行,喝咖啡、聊天作为邓国骞口中所形容的“都市化样式”,却毫不寻常轻松。他察觉到,一杯咖啡所盛载的,不只是消解疲劳,还消解了人在政治上漠不关心,或对社会所承担的责任。近年越开越多的咖啡店,正好回应香港人心灵匮乏一面;而极端资本化的社会结构,亦令一切变得不可动摇,年轻人追随单的一成功指标,或主流定义的人生模式,变得无望与虚幻。从部分不敢想像未来的学生身上,他目睹生活种种捆绑和重担,所以他一直关心,香港人在生活层面上能否多一点释怀。

“当下是重要的,因为它铺陈出你将来可选择的路。但现在年轻人应付的当下,是解决别人要求的当下,而不是对应自己的需要。”他希望 ,2016年香港人可以在生活层面上多一点释怀。“香港人好叻,有小聪明,懂得游走在不同角落,找到发展自己能力的地方;但有时叻过头,慢慢忘记自己的位置及核心价值。我觉得,只要你愿意放下平时稳守的生活习惯,稍稍怀疑自己,可以成为不同于你的另一个你。”

这种“怀疑自己”的习惯,亦可见于他作为拥有丁权的新界原居民男丁,却对此有不同的思考之上。在成长的过程中,村中长辈不住地向他们溉输“行驶丁权”的概念,“在成长中,你开始认知到原居民的丁权是回归前港英政府理顺乡民的手段,你觉得这件事不会是无限的,土地不会无限。但这种权力如何消失,好需要策略,是特区政府需要思考的问题。自己觉得,丁权需要取消──如果土地是根据先到先占有的原则,这不是我的价值观。我作为原居民说这番说话也颇吊诡,吊诡的地方是我仍可以行驶丁权。”邓国骞形容,自己是“末代行驶丁权”的人,因为土地已经用光。作为艺术工作者,他会思考可以如何在行驶丁权时,令它做到更多,并希望将部分土地用作艺术家驻留空间,让不同的人参观旧香港气氛及市郊地方。

“不同的文化创作人搬到附近居住,这里逐渐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社群。如有这个平台和空间做这件事,这是可以思考的方向。”

邓国骞

1983年生,邓氏原居民,本地混合媒介艺术家,兼从事独立策展及写作。2008年取得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艺术硕士,2011年获得“香港艺术发展奖”艺术新秀奖(视觉艺术),2013年获得亚洲文化协会奖助金,曾于美国、新加坡、意大利、台北等地方参与展览。作品常以拼贴手法重组社会日常符号,并藉想像力重新建构新的阅读方式,透露出对人、物及事的种种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