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媒之死”非必然 重新审视“纸张”作为载体的特性
报纸转变的其中一个可能方向,就是愈来愈倾向“故事”,而不是资讯……除了报纸,也想简单谈谈书籍来作对比…为什么许多已有不少人读过的当红网络小说,《红Van》也好,《那些年》也好,仍会出印刷版,而会购买的,可能包括很多已经在网上看过该小说的人?又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自资出版书籍?如果只是为了发声、表达己见,在社交媒体上写东西,或者开个blog,不就可以了吗?
在香港,随着过去两三年内几份报章杂志关门大吉,纸媒的未来成为一个被广泛讨论的题目。印刷版报纸和杂志会否在十数年后完全消失?
我估计不会。的确,印刷版报纸的生意愈来愈难做,这是大势所趋,但会否“完全死亡”,却是另一回事。市场很有可能在萎缩到一个地步之后稳定下来,足以维持小量报纸的生存。在美国,再不看好报纸前景的人,都不太敢预言印刷版的《纽约时报》和《华尔街日报》会消失。当然,这也视乎我们说的“市场”本来有多大。
不过,以上的说法只是整个纸媒问题的一小部分。本文想在一个大一点的框架下谈论纸媒前景的问题。我们也许可以先从一个非纸媒谈起:电台。
从电台看纸媒前景 最紧要识转营
电视出现之前,电台是大众娱乐的中心。在大学读过传播学的人,应该都听过“火星人侵袭地球”引起恐慌的故事,就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美国,有电台听众以为根据H.G. Wells的《The War of the Worlds》改编而成的广播剧是新闻报道,吓得奔走逃难。普林斯顿大学一个研究团队估计,当时有600万美国人收听那广播剧,约五分之一听众被“吓亲”。
在那年代,人们放在家里客厅中心的,本是一部巨大的收音机,但电视的出现,却令收音机被迫出客厅中心的位置。毕竟,人家有声有画,自己只得声音,如何能敌?
但电台还是生存了下来。直接比拼赢不了,惟有自己转型。
首先,节目内容不再以广播剧为先,而是转向音乐和清谈节目,后来更发展出各式各样的“烽烟”,这些内容不太讲究画面,电视的优势不大;节目编排上,不跟电视黄金时间硬碰,电台的重点节目往往在晨早或深夜;接收方式上,小型收音机出现,让人们可以放一部在洗手间,放一部在厨房,再嵌一部进汽车;后来还有各种个人化的接收器,包括八十年代极流行的Walkman,以至今天各种最新颖的i-products。
电台变成了为人们在去厕所、煮饭、开车、坐车、做功课、读书、工作、准备睡觉时提供背景声音的媒介——Multi-tasking可不是互联网普及后才出现的。电台在媒体生态环境变迁之中,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间——虽然,电台的重要性和影响力的确大不如前,而且“电台是什么”已经出现了很大转变。
纸媒不止报纸 不是每一类纸媒都面临危机
电台的故事提醒我们两点:第一,在谈论纸媒的未来时,我们首先要搞清楚什么是纸媒;第二,对任何媒体而言,除了生死之外,还有一个可能叫“转型”。进一步说,今天人们在讨论“纸媒之死”时,说的,其实是某一两种具备非常特定形式的纸媒的衰亡,其中最重要的是“我们所认知的日报”(daily newspaper as we know it)。但如果我们采纳最广阔的定义,纸媒是任何以纸张为物质载体的传播媒介,包括报纸、杂志、小册子、宣传单张、书籍等,那很明显,不是每一种纸媒都面对同样程度的危机。而就算是报纸,它有没有可能通过转型而生存下来,也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
当然,我们不可能在这里讨论所有类型的纸媒,但我们可再进一步谈谈报纸,以及另一种历史更悠久的纸媒:书籍。谈报纸,也要精确点,我们谈的不是清末梁启超办的报纸,也不是曾在香港的媒体生态中占一席位的晚报。我们今天所认知的香港的日报,主要是指一种每天早上出版,以前一天发生的新闻为主要内容,同时有大量软性资讯为辅,大报尺寸(broadsheet size),大众化地印刷和销售的纸媒。
报纸的危机:资讯价值大不如前
要了解这种报纸为什么会面对很大的生存危机,我们可从一个非常简单的起点出发:我们买报纸从来不是为了那些纸张,而是为了它承载的内容。报章的纸张,就像纸包饮品所用的纸张一样,本身不是价值所在。纸包饮品的内容被喝光了,纸包立即成为垃圾。同样,报章内容被吸收了,纸张也会成为垃圾或被用来包垃圾。
以上这段话,也许有“阿妈系女人”的味道,问题是这位“阿妈”是哪种“女人”?一般日报的内容是“新闻”,但其实“新闻”是什么?可以说有两个层次,第一是告诉我们社会现状的资讯;第二是通过对资讯的整理而得出的“故事”。这里要留意的是,资讯是很容易脱离文本而传播的,而且它异常讲究时效,寿命很短。所以,如果我们要的是资讯,日报还有什么用?只要你是一个留意时事和使用脸书的人,你在早报中读到的有多少是前一天晚上你仍未知道的资讯?这问题在某些国际体育新闻里最明显:一场香港时间星期二深夜或星期三凌晨进行的欧联赛事的结果,要到星期四早上才会在报章印刷版出现。如果你不留意足球,那赛果对你没有作为资讯的价值;如果你喜欢足球,那赛果对你也早已没有作为资讯的价值。
报纸要转型:不追资讯 追“故事”
所以,报纸转变的其中一个可能方向,就是愈来愈倾向“故事”,而不是资讯。事实上,美国学者Michele Weldon在2007年出版的论著《Everyman News: The Changing American Front Page》中就已经指出,美国报章的头版新闻,愈来愈多讲小市民的故事,而不是传统的硬性政治经济新闻。
相比资讯,故事的功用不只是告诉我们周边发生了什么事,更重要的是帮助我们了解事件,了解社会,了解他人。阅读故事的重点不在我们可以从中知道什么,而是可以从中得出什么意义和体会。所以,故事没有那么讲究时效。再者,故事很难脱离承载它的文本。社交媒体上,你可以看看谷阿莫如何用三分钟总括一套电影,但除非那套电影太不济,否则你不会觉得看完那三分钟真的等于看完那套电影。
不过,是否集中说故事,报纸就可以生存?当然没有那么简单。一种媒体转型去说故事,不等于它会比另一些一直以来都在说故事的媒体做得好。其中,报纸会碰到的一个问题,是自己的一些基本特征,如每日出版的节奏、篇幅限制等,会否对说故事造成很大限制。也许,要好好地说故事,报纸要改变一些传统的规限。但改变了那些规限之后,它是否仍然可以叫做报纸,就是另一回事了。就算我们仍然叫它做报纸,它已经不再是daily newspaper as we know it today。
以上并不是要预测报纸真的会如何演变,资讯和故事的二分也有过分简化之嫌,但它说明了一种媒体演变的可能性和逻辑。另外,也要说明的是,就算很多印刷版报纸无法转型而消失,也不等于那些报业集团和机构会同时消失。后者涉及报业集团转向网络发展的可能性,或网媒本身的生存问题,但这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
实体书困境源头:阅读的人在减少
除了报纸,也想简单谈谈书籍来作对比。随着数码媒体发展,印刷版书籍会否被电子书取代,是一个困扰业界多年的问题。印刷版书籍的生意愈来愈难做,这是个在世界很多地方都发生的现实。比对美国Pew Research Center的调查数据:一年内阅读最少一本实体书的美国人,由2014年的69% 降至2015年的63%;同时段阅读最少一本电子书的美国人,则由28% 微降至27%。英国方面的研究也得出相类数据,说明电子阅读的增长暂缓。
换言之,印刷版书籍面对的困境,并非源于电子阅读急起直追,出现取代传统阅读的趋势,而似乎更有可能是阅读书本的人数正在减少。
有论者认为电子书发展停顿只是暂时现象,只要等及科技突破,例如改良荧幕观感、更方便做笔记等,电子书的受欢迎程度将再飙升。
这观点虽然难以被完全否定,却遗漏了很重要的一点,于此,让我们先回到谈论报纸时的起点:我们究竟为什么想买一本印刷版的书籍的呢?套用上述针对报纸的讨论,若我们要买的不是纸张,而只是书本内容,那么,只要新的载体比纸张优胜,人们就理应会放弃印刷版书籍。实际情况却非如此。跟读报不一样,我们在读完一本书后,一般都不会随手把书扔掉,反倒会把它好好保存。因为书本有重读价值?大家不妨自问:家里有多少本书,我们真的重读过?
我们也可以问,为什么许多已有不少人读过的当红网络小说,《红Van》也好,《那些年》也好,仍会出印刷版,而会购买的,可能包括很多已经在网上看过该小说的人?又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自资出版书籍?如果只是为了发声、表达己见,在社交媒体上写东西,或者开个blog,不就可以了吗?
实体书的价值 在收藏 在文化实践
所以,跟报纸不一样,实体书本承载的不止内容,而是作为一件物品,它有其自身价值,对作者而言如是,对读者而言也可以如是。因此,很多人买书的时候,真的是在“买一本书”。
再者,围绕着印刷版书籍的,有很多具备重要意义的文化实践。最普遍的,就是一本书可以用作礼物。只要送书的人在内页签个名字,写上几句为对方度身订做的说话,一本原本通街有得卖的书,就会变成独一无二的东西。电子书?没人说绝不可以送电子书给他人,但要造出送电子书的文化,不是“话咁易”的。
所以,除非大家都不再阅读,我不认为印刷版书籍会那么容易被边缘化。改变必定会有,但对书籍来说,纸张并不是无关痛痒、用完即弃的物质载体。
说得抽象并笼统一点,也许,在过往的一个时代里,我们对纸张太习以为常,很少去想纸张印刷的性质和特征。前阵子《明报》“炒姜”风波,触发几位作家开天窗,报章方面则封窗,其中一位开天窗的作家是我在中大的同事。有天她在脸书分享,说自己忽然领悟到,天窗只有在印刷版上才像个天窗,亦即在印刷版上,天窗才有意义。也许有不少东西是要用上纸张才有效果的。从这角度看,纸媒的未来,也视乎人们能否找出纸张的特性,能否发挥纸张的长处。
(本文纯属作者意见,不代表香港01立场。)
你想看更多精彩的深度文章吗?请购买今期《香港01》周报,或点击此处:成为我们的订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