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凯麟专访(上):台湾太闷,哲学家与小说家来一场写作长跑

撰文: 01哲学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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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董牧孜

编按:

傅柯谈福楼拜时说,图书馆就是一个诱惑的场所,诱惑你进入整个人类文明最核心的所在。《字母会》是这样一系列的写作,引诱你进入当代台湾小说和当代法国思潮互为缠绕的场域。近七年来活跃在台湾的写作团体“字母会”,由一位哲学家和六七位著名小说家组成,共同完成A-Z的26个哲学单词的系列写作 。字母会发起人杨凯麟是从哲学系转战艺术学院的法国哲学研究者,现任北艺大艺术跨域研究所教授。在杨凯麟 X 01哲学的系列访谈中,他与我们聊了聊这场哲学家与文学家的写作长跑,也分享他长期以来对台湾及西方文学界及人文学院的观察体历。

在台北艺术大学见到杨凯麟时,我向他称赞此地的校园风光。这位如今在艺术跨域研究所任教的法国哲学研究者摇摇头,“已经很破败了。台湾的学院现在很闷,超级闷,我想香港应该更闷吧”。接著他又补刀:“不过如今法国现在也很惨,整个世界都青黄不接。”

台湾学者杨凯麟,华语区研究法国哲学,尤其是德勒兹的专家。著作有《分裂分析德勒兹》、《分裂分析福柯》,并将《德勒兹论福柯》一书翻译成中文。

这倒不是唱衰,而是亲历过90年代高度活跃的台湾文化界、以及世纪末法国哲学大师课堂的学人感慨。

90年代,杨凯麟在台湾读大学:“当时整个台湾的大学校园是庆典般的兴奋热闹。那些从美国留学回来、刚拿到博士学位的老师带来新的理论冲击,讲后现代主义,讲建筑、音乐和文学评论,再后来是女性主义。听课时我们是一种把脑壳全部打开的状态。”90代台湾的文学理论、小说创作、当代艺术层出不穷,“那光景堪比60、70年代拉丁美洲的文学大爆炸,整个世界好像有一种革新的希望”。

90年代初,台湾有一批受后现代主义风潮影响而去法国念书的学生,杨凯麟是其中之一。1993年,他成为巴黎第八大学哲学系的学生。读博时代的记忆是玫瑰色的:“那时候,德勒兹、德希达还没死,李欧塔也在。我听了三四年德希达的课,曾经很近坐在他身旁,也算是参与了历史盛世的那个尾巴。”

新世纪之初,这批念精神分析、德勒兹、傅柯、德希达的年轻人陆续拿到博士学位回来,在台湾的学院安身立命。到了2006、2007年站稳脚跟时,他们在台湾掀起了一阵法国哲学的风潮,主要由中山大学和政大的哲学系主导,办了很多研讨会。2007年之后,热潮逐渐消退。杨凯麟说,“大家吵架也吵得差不多了,人也散了,渐渐地很奇怪,许多人跑去美术学院工作,我、黄建宏都是如此。”

虽然读哲学出身,杨凯麟也是文学爱好者和研究者。提起今天的台湾文学生态,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如今整个台湾有一种瘫痪的状态,文字好像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们读大学时,知道白先勇、陈映真的小说必然是好的;但今天,好与坏的标准已经被市场搞乱了。台湾出版社的行销、广告技术太好,很烂的小说也能被宣传成好作品,又有社群网站推波助澜。上当几次,你读书的胃口就坏了,你的价值观就紊乱了。”因为不甘于此,也就有了召集“字母会”的由头,“如果这些书都能被吹捧成这样,那我们自己也可以写”,杨凯麟说。

“字母会”系列丛书尝试文学与哲学的跨界创作,至今出版第十四本《M:死亡》

不过,字母会更源自一个埋藏已久的想法,杨凯麟与他的好友、小说家骆以军心里一直有这把算盘。二人有一种默契,希望有一天能合写一本书,叫做《文学ABC》或者《台湾小说ABC》。这类ABC BOOK在法国很常见,比如对政治哲学感兴趣的话,就去读一本《政治哲学ABC》作为入门。杨凯麟和骆以军年纪只差一岁,都是90年代的文青,见证过那时台湾文学的狂欢状态,“那时的时间是静止的,我们花整个月的时间读《战争与和平》和《卡拉马佐夫兄弟》;我们在金马影展上看法国新浪潮,认识到很多电影史上的重要影片。不过现在的文青跟90年代的文青不一样了,新世代文青是不需要读书的,去泡文青咖啡馆、看电影就可以了”,杨凯麟笑。因为当年阅读的感动、冲击和能量一直燃烧到今天,四五十岁时他们搞出了字母会这样一个团体,字母会要透过一整套台湾小说的创作来跟欧美思潮做对话。

字母会究竟在搞什么?简言之,从A到Z,杨凯麟为每个字母挑选一个法文单词作概念,写一千字的引言是为诠释,小说家则依此主题创作五千字左右的小说。这个设想后来遇到一些麻烦,X、Y、Z在法文中缺少对应单词,比如K便挑了人名卡夫卡(Kafka)。

组队之初,喜欢热闹的骆以军找了一大群人来聚会,每两个月一次。参与这场文学马拉松的人,用杨凯麟的话说是“台湾小说的国家代表队”,简言之就是可以代表台湾去打文学奥运、文学世界杯的最强选手。骆以军、陈雪、颜忠贤、童伟格、胡淑雯、黄崇凯……这不是小说初学者的聚会,每个小说家都已经出了两三本长篇小说,如今则要从头开始“学习”一种新的写作,接受长达数年的另类挑战。“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这会是一场历时五年、甚至更久的文学马拉松”,杨凯麟说。

“当初我们设想,字母会最理想的状态是类似于马戏团或者嘉年华。你是一个走绳索的人,你是一个吞剑的人,你是一个喷火的人,你是一个驯兽师,每个人来到这个场子,各自表演自己最本家的武功。在非常困难的法国概念之下,你也只能以你最本家的功夫去接招。”杨凯麟觉得字母会的擂台有些像台湾盖庙的传统。台湾盖庙有种奇妙的竞争,人们往往将庙从中间切开,请来A、B两个团队,各造庙的一半,要的东西一样,就看谁刻的漂亮。好像比武大会那样,一番较量过后,更厉害的一方就会声名远播。字母会让所有职人都做他们最强的部分,六七位小说家、一位哲学家乃至四位设计师都各司其职。26个字母找来四位台湾最强的设计师,王志弘、何佳兴、林小乙、聂永真,他们要交出完全不同的封面和内页设计。至于五千字的小说,六七位小说家互相阅读,暗自较量,心想这一场输了,下一场就要赢回来。

点击图片,参看《字母会》的“台湾小说的国家代表队”作家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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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字母会的市场销售不算太好,这也不难想见。在小说和语言边界严肃搏斗的写作,对于哲学素人或文学素人而言恐怕不明所以。“江湖上很多人抹黑我们,用科幻小说家刘慈欣的话说就是给我们‘降维’,把字母会从‘三维’打击成‘二维’。”骆以军对此很愤怒,杨凯麟也有些愤懑:“其实法国哲学有很高的门槛,它建立在矛盾、冲突和不可思考之上。你一旦懂了可能就全懂;你若不懂,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可能仍旧不懂。如果毫不费力立刻读懂当代人的作品,那么当代人的作品和文明岂不是完全没有积累性吗?如果承认自己的不懂,愿意潜入陌生的知识领域,你对世界的观看角度会多出一种差异的维度,这是‘增维’而不是‘降维’。”

无疑,我们如今面临新自由主义席卷之下“一切由市场决定”的糟糕价值观。杨凯麟说,“大部分人都是坏品味,你要讨好他们;但严肃的创作又不可能讨好读者”。至于去拍视频,成为网红或者大V呢?“这么做没有意义,多数人只是以一种文学娱乐或者消费的方式在看,即便点阅率高,能够兑换成文学人口吗?”杨凯麟和他的朋友们想在当代媒介的翻云覆雨之下坚持对“文学人口”的承诺。

对于字母会而言,他们要做的是“引诱”那些还愿意严肃对待文学的读者。真正好的电影评论会让你忍不住去看一部没看过的电影,或是重温一部已看过的电影。“字母会的前言、书末的评论是也一个邀请,甚至是一种挑逗,引诱你进入当代思想和文学的场域”,杨凯麟说。对于字母会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出版成果,而是透过书写形成的社群和共同体的聚合。这种哲学和文学的相遇将带来不同的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是想象一种不可能:

“如果翻开一本小说,我所看到的正是我对小说的想象,而未来小说也会是这样写,那么我其实并不需要去买这本书。翻开一本不曾读过、未曾想过的小说,才能给予我们写作上的启发。你不是去写大家都想看的,如果这样你就会变成如今的IP小说家。即便你知道不讨好读者会死得很惨,你仍是不肯。我们还相信这个世界仍存在心灵深度的可能”,杨凯麟说。

更多精彩内容,请见接下来的两篇杨凯麟 X 01哲学深度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