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rling in the Franxx的精神分析:性无能的伦理危机|余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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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一文;英国现代欧洲哲学研究中心(CRMEP)哲学硕士,受训中精神分析家。

男主角广与女主角02相遇的第一幕

日本动画DARLING in the FRANXX(又被称为“国家队”,因为由日本最有代表性的团队制作,以下简称《Darling》)在内地视频网站爱奇艺遭到下架,原因疑似是被举报。从动画的第一话来看,确实是充满著明显的日式“擦边球”,比如一开始女主角02就裸体地出现在男主角广面前;而机器人弗兰克斯需要男女配合来驾驶,女生在男生前面趴下的姿势和后入式的性交体位非常相似。这些元素被诟病为“不尊重女性”、“媚宅”等等。虽然无可否认的是这部动画确实是以宅男为目标受众的商业动画,集宅男的恶趣味于大成,但是如果我们可以先暂且放下这些成见,或许我们可以在里面可以看到关于性别更有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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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欲望社会?还是安全欲望社会?

日本NHK一个节目把日本称为一个“低欲望社会”。这里说的欲望,当然不是我们一般所说的性欲,而是一种与他者遭遇的欲望。《Darling》的世界正是这种低欲望社会的极端。在故事里“花园”的居民不需要和他人接触便能在十分舒适、智慧的环境中生活下去,和聊一会天也会非常的疲劳,而家庭也只是形式上的怀旧。

上学、工作、组建家庭,这些被黑格尔称为伦理的秩序、精神分析所说的“大他者的欲望”融在日本人的血液之中,泡沫经济后的日本实现了经济奇迹,很多人相信通过在社会交往中自己的生命才有价值。但是当代日本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了称为“家里蹲”(HIKIKOMORI),也不和真实的女性谈恋爱,而选择去爱慕“二次元”中的女性或是偶像团体。就算是组建了家庭的白领,很多也不愿意生孩子。他们在不同的阶段拒绝进入伦理秩序中去,他们无法履行社会给他们指派完成的责任。但是,此情况不意味著这是一种积极的反抗,他们不是不想去履行这些责任,而是无法履行。因为社会要求的不只是工作,还是愉快地工作,不只是组建家庭,而且要求和伴侣做爱、生育下一代。无论是工作还是性爱中的快感,都构成了一种无法把握的剩余,因为我们无办法去凭借意识去控制到这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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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困境就是《Darling》第一话时主人翁广遇上的困境:曾被称为天才的广驾驶不了战斗机器人弗兰克斯。这与广的主观意志没有任何关系,即使他很努力练习驾驶练习机,但也没有一点帮助。练习机是单独驾驶的,而弗兰克斯是要男女配合驾驶的,双方如果没有“协调”好就会启动不了。动画一直没有说这个协调是甚么回事,是心理状态?性格?还是别的甚么东西——这个协调总是保持著谜一般的特征。如果他们的驾驶姿势让人想起交媾的话,那么驾驶的失败难免不让人联想到性交的失败,广驾驶不了弗兰克斯机器人是一种性无能的象征。正如男性在自慰中能够来去自如,而面对真实女性的时候可能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能勃起,仿佛自己身上的某个东西像魔法般地消失了。

这种失去性欲的焦虑并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阉割焦虑”,即指害怕自己的过错而被父亲阉割的焦虑。广问的问题并不是“为甚么弗兰克斯不能让我驾驶,我做错了甚么?”,他问的是“我为甚么不能驾驶弗兰克斯,我做漏了甚么?(正是这个原因,在广和莓合作驾驶但失败时,他们提出亲吻的尝试)”他遗漏了某个谜一般的客体,所以他不能履行大他者(即动画里不露脸的“爸爸”们)的责任了。拉康把这个谜一般的客体称为小客体a(objet petit a),它是产生欲望的原因,但是它确实看不见摸不著的,是谜一般的东西。

第十四集中,逃走中的年幼02与广被贤人所擒,并对他们进行洗脑。最后广的记忆被洗去,但02以自残方式成功唤醒记忆。

在精神分析的理论里面,“父之名”是和对母亲的欲望分不开的。在佛洛德的经典的俄狄浦斯情结里,母亲是孩子欲望的对象,随后父亲出现切断母亲和孩子的原初情欲的关系,让孩子进入律法的世界,也就是此时进入大他者的欲望之中。在《Darling》也有著“爸爸”们——人类统治机关APE的七位最高司令官“七贤人”。他们就是拉康意义上的“父之名”,被作为驾驶员的孩子们无限地憧憬著,但是这些父亲是从不出现在孩子们的眼前的,他们对于孩子们来说是单纯的一个名字,一个律法,一个超然的存在,一个抽象的欲望。每个在“鸟笼”里的孩子都为称为“爸爸”所期望的优秀驾驶员,弗兰克斯驾驶员这个身份构成了他们的“自我理想”(ego ideal),即一个抽象的父亲眼睛里的理想形象。然而,光凭一种父亲式的严厉伦理命令,人类是不可能通过性行为繁殖的。父亲的命令没有某种没有秘密的快感补充,只会变成空洞的教条。鸟笼外的都市就是这种空洞伦理的世界,里面没有一丝欲望的活力。而要产生欲望的话,就必须产生性别间的差异,通过这种差异的制造,两性之间成为了对方的他者,他们身上有著对方而言谜一般的小客体a,正是这个小客体a让欲望成为了父之名律令的一种必要补充。

以性别重新学习欲望:男孩子,女孩子

第八话,故事指男女驾驶员同时踏入思春期,察觉到异性的不同。

故事的主人翁一行人所属的13小队是一个很特殊的部分,不像其他小队那样有著规范的战斗方式,同时他们的战斗机体外表也有更有个性化。在生活上,他们也似乎有著更多的自由,所以我们能在这些本身是“军人”的宿舍内看到了日本动画校园喜剧的小插曲。不得不提到的一点是,他们男女分宿的方式自然地培养了他们的性别意识,通过这种空间的人为区隔,他们学到了对方是与自己不同的,对方身上有自己所不知道的谜团,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能“调和”。

弗兰克斯博士曾经说过弗兰克斯的的概念是男女、阴阳、主动与被动的调和,这种二分颇有道家思想的影子,但真的是这样的吗?男女的配合仅仅是一种互补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似乎就回到一种性别自然论,甚至一种异性恋中心主义中去。(本作的世界观确实有异性恋中心主义,比如满与广的感情没有得到足够多的描写)但是另一方面,如果用简单的性别的社会建构论去解释的话,也就没办法看到性别差异的结构性原因。

Gayle Rubin在《女性贸易》一文中为性别差异的产生提供了一个有趣的视角,他认为之所以要有性别差异,是因为女性需要被部落间像商品那样进行交换。为了保证这种交易的顺利持续进行,有两样事情是不能发生了:一是部落内的乱伦,因为一旦女性被一个部落的人“使用”,就无法作为与其他部落交换的筹码;二是男女必须有差异,一方要成为交换的主体,一方面要成为交换客体,性别的同一性是作为一种禁忌存在的,女性是男性的“必要的他者”。

在《Darling》的世界里,女性也许也是作为这样这样“必要的他者”存在的。同性之间是驾驶不了弗兰克斯的,为了履行来自爸爸们的责任,男女必须产生出差异,男女本身的同一性是一个禁忌,动画第八话《男孩子x女孩子》在陈腐的性别说教背后,难道流露出的不是这样的资讯吗?说作为必要的他者的是女性,只是因为她们的身体影像比起男性有更多的消费价值(如在片尾曲里面总是展示这些少女们曼妙的身体而男性总是缺席)、驾驶姿势上男女权力的暗示、以及弗兰克斯机器形象的女性化。即使男女的位置调换过来,男性处于这个他者的位置,同一依然是一种禁忌。这种禁忌并不只是弗兰克斯博士所设计的机器人所建立的,它有一种更为本体论的意义:只有产生性别差异,性别差异的谜团才会产生,这个谜团所引起的欲望是“父之名”运行下去的基础。在动画里,人类的存续陷入了危机,而父之名的伦理秩序也失去了生产力,正是这个时候一种性别差异的教育,甚至弗兰克斯的科学设计背后的阴阳神话起到了伦理性的功能。

披著人皮的怪物?披著怪物皮的人类?

第十五集,02因为被广嫌弃她是怪物而自暴自弃。狂暴中的她渐渐失去人的样子,头顶渐长的鹿角正为其表现。

这种差异性不只是体现在男女的二元对立上,而且还体现在自我—他者的二元对立上。广和02的感情线同时体现了这两点。但是和多次出现的“双飞鸟”的隐喻不同,他们的关系一开始并不是互补的,而是十分不对称的。02处于处于一个榨取的位置,广(还有其他和02拍档的雄芯)处于一个无能被动的位置,之前和她合作的男驾驶员还都在三次以内死亡。这个危险、神秘、性感的少女并不是“人类”,而是一个拥有人类外貌的怪物,她与那个死气沉沉的人类都市格格不入(她说过讨厌那个死去的城市),似乎给人类带来危险的同时带来了希望。正是这个“怪物”一般的存在拯救了广驾驶弗兰克斯的无能,重新获得了“爸爸”们的认同。

哲学上的激进他者是指无法用熟悉的想像范畴来认识的物件。科幻作品里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电影《星球梭那里斯》(Solaris)里面的那颗梭那里斯星,这个星球是有意识的,但是人类却一直没办法弄明白它的意图和思考方式,人类的认知范畴在它那里失效了。与此相对的是《科学怪人》里面的怪物,虽然有著怪物的外表,但是内里却有著人类的心灵和情感。而《Darling》和大部分的日本动画一样是属于后者的。儿时的02是连语言都没有,也没有人类的情感的异族,但她的依然有著女孩一样的外貌和脆弱的内心,以至于儿时的广有去帮助她的冲动。

02儿时身体检查中发觉她发展出人类的形态,她主要的行动目标也是要成为与广一样的人类。

在她成为驾驶员之后,比谁都希望成为“人”。与鸟笼里像被爸爸认同的父亲不同,02说的“人”更加的复杂——它不是一个象征性的位置,即一个优秀的驾驶员(否则她就不会经常顶撞上司),而是她想像性的人类身体形象和自己的非人属性的差异问题。在广把镜子送给她之后,她陷入了焦虑当中。在拉康的镜像理论里面,一方面,人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完整的自我形象会感觉喜悦,另一方面,因为这个形象太过完美,和自己的实在(Real)有所出入的时候,会对镜子里的形象产生侵略性(aggression),认为镜子里那个不是我的他人是自己的敌人。而这种侵略性不只是可以指向镜子内那个理想的自我(ideal ego)的,还可以反过来指向镜子外那个身体,那就是02那个属于非人的身体。她通过不停与叫龙的战斗想撇清自己的非人属性,将这种侵略性指向外部的敌人。

但当然这种焦虑性是不能消除的,因为这种他者性不只是自然的,不只是因为她的身体是一个异族的身体,还是因为她身上的他者性对于维持这个符号秩序是必须的。换言之,上面所说的“父之名”需要这样的他者性才能继续运行。统治人类的APE通过把他者同化为自己,让自己内部“同一性的黑夜”产生了差异的互联网,支撑父之名的欲望也正是从这种差异中得到实现。

东浩纪《动物化的后现代》里面资料库的比喻建基于已过滤、分类的原始数据。换而言之,被纳入资料库后的萌角色并没有他者(或异物),只有资料库中的差异。

如黑格尔所说,一个自我意识是建立在与另一个自我意识的主奴斗争之上的,只有得到另一个自我意识的承认,并把它变成自己的“奴隶”,自我意识才是自我意识。所谓的欲望就是对他者身上那个神秘的谜团的征服,而为了欲望的继续存在,结构性的差异必须继续产生。但是,东浩纪把日本二次元文化解构成一种“资料库”(datebase)式的状态,日本动漫里很少出现真正的他者,所谓的异族都是怀有人类般的心灵和外表。“万物皆可萌”即“万物皆可性化”,可被重构成萌元素的集合,进入“人类”的欲望经济中。当然打引号的人类也不是自然意义意义上的人类了,因为人类也已是被资料市场生产出来的欲望机器,无论是自我还是他者都被资料架空了。在这样的社会中,“必要的他者”真的还有必要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