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胡嘉明:你在淘宝买买买,你的垃圾已踏上全球旅行丨董牧孜
无论垃圾回收的行为是多么绿色、环保和美好,垃圾本身都不会凭空消失。它们作为资本主义难以消化的剩余物质持续堆积、等待分解,或干脆焚烧——这些污秽之物不见得在本地消化,而往往转移到其它第三世界国家进行清理。垃圾,从来就是一个全球性的生态问题,也是资本主义世界分工的物质结局。
“没写《废品生活》这本书之前,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垃圾最终被扔去哪里。”香港中文大学文化研究系胡嘉明教授如是说。过去几年间,她深入北京城郊的废品场,写下《废品生活:垃圾场的经济、社群与空间》(与张劼颖合著,2016)一书,审视垃圾如何有机地参与在中国社会转型与城市化的过程中。
香港中文大学文化研究系胡嘉明教授(董牧孜/摄)
胡嘉明跑田野的那段日子是北京雾霾最严重的时候,每天出门都晦暗一片。城市六环以外的农田在这期间变作一间间废品场;废品捡炼的过程中,很多污染落入水土。“六环之外的生活,对我震撼很大。我没想到我们的生活废品会和底层人民一起生活那么久时间,他们以如此高强度的劳动分解垃圾,再将其运到更偏远的制造厂加工。”胡嘉明对01哲学记者说。
近年,香港也面临垃圾围城的困境。去年9月,内地收紧海外垃圾进口标准以来,一度出现回收商罢收纸皮,街头巷尾纸皮堆积的现象。2018年1月1日起,中国全面禁止进口海外24种形态的固体垃圾——不只香港,许多欧美发达国家面临的一大棘手问题即是垃圾出口受阻之后,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垃圾大潮”。
成千上百的人类孤儿在电影《银翼杀手2049》中堆积成山的数码垃圾之中捡拾;外来垃圾回收工在中国科幻作家陈楸帆小说《荒潮》的垃圾岛回收被人们丢弃的矽胶义体……在纪录片《塑料王国》、《垃圾围城》之中,在第三世界远郊、乃至香港的堆填区里,都显示出赛博朋克小说中经典的垃圾场景与意象,离现实非但不遥远,甚至相当写实。胡嘉明说,做完废品生活的田野调查,京郊垃圾场的景象就一直忘不掉了,与诺兰(Christopher Nolan)电影《星际启示录》(Interstellar)的末日荒土一同萦绕在脑海。
“电影一开头就把我们从完美的现代生活摔入了十八层地狱——世界气候大变,终日风暴,灰尘漫天,大家都在咳嗽。这个世界没得消费了,所有人成了农民,吃饭成了最大的需求。我常常想,香港什么时候也会变成这样?我跟儿子讲,你现在读这么多书或许根本没用,你可能将来就只是一个农民。”
京郊垃圾场的景象就一直忘不掉了,与诺兰(Christopher Nolan)电影《星际启示录》(Interstellar)的末日荒土一同萦绕在脑海。
垃圾最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从香港、中国到世界,要怎样看待全球垃圾即将展开的新旅程?绿色公民与疯狂消费者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在资本主义世界之中(或之外)存在著另类的废品经济吗?身为港女的胡嘉明感慨道:“沉浸于消费世界,在香港是很容易做到的,但多买一件衣服、少买一件衣服,对于我想像未来的重要性是非常低的。若如思想界近年热衷谈论的‘人类世’概念所言,人类活动对地球的影响足以成立一个新的地质时代。那么,反思人类世已成为当今生态研究乃至所有研究的急迫问题。”
绿色公民 vs 疯狂消费者
01哲学:香港是购物天堂,大量消费免不了大量弃置,2015年港人人均弃置废物量高达每日1.39公斤。垃圾的最终去向,是否引起了公众意识?
胡:香港空间虽小,却是全球数一数二的高消费城市,垃圾制造量相当夸张。大多数人不知道垃圾去哪儿了。9月份,内地垃圾禁令导致香港废纸行业工人罢工时,这个问题一度进入过公众视野。其实香港人对这个问题往往不感兴趣,这当中有“背靠祖国”的无意识效应:垃圾当然是运到大陆去了;欧美的垃圾处理其实也是“背靠中国”。如今中国的垃圾进口禁令,令香港和欧美都要考虑自己本土的垃圾处理业,那种“五十年不变”的心态是有问题的。
01哲学:香港已经是一个消费生活高度成熟的地方,中国内地也正在迈入这一阶段。网购、外卖等新生活方式层出不穷。然而,每次双十一购物狂欢节过后,都会有垃圾堆积成山的新闻报导;而“中国外卖造就生态灾难”也日渐成为常见的说法。你怎么理解这些新生活方式?
胡:你说香港的消费模式很成熟,我想在今天怕是要过气了。在香港,我们需要在圣诞节促销、减价季抢购;而如今网购则无时无刻不在消费。大陆网购、淘宝、双十一所造就的一系列消费心态,恐怕是西方消费理论没有想像过的。网购不需要真正去一个地方看减价,也不需要服务员的推荐,这些环节都削减了。我们每天都在手机上刷淘宝,不买会觉得自己亏了,买了也可以退货。它甚至解决了城市发展不平衡造成的消费落差,以前小县城的人不可能跑去上海新天地那样时髦的地方去消费,如今在家里就能享受到所有的高档消费。而物流完全是一个新的体系了。快速高效的物流令垃圾快速生产出来,想像一下顺丰快递每一天要拿出多少箱子、塑料袋、胶带、发泡胶来做包装。对环境生态而言,网购肯定是一个噩梦。网购把资本主义对环境的罪恶面向赤裸暴露出来。
报导:双11疯狂淘宝背后 过度包装酿生态灾难 淘一件货制逾20件垃圾(链接)
在七八十年代,欧洲、美国已经养成大卫·哈维所谓用完即弃的“丢弃文化”,这种“后现代的文化形式”已成为现代人的习惯和性格。网购的消费,是欧美七八十年代丢弃文化的升级版,还不只是升一级,完全是指数式增长。欧美如今也是网购风行,可是相比欧美,中国的人口基数太惊人了,大家都在秒杀,很疯狂。我们觉得网购很好,它在制造内需,宏观层面是经济救国。但你如何打破这种情况?你一方面说生态文明,一方面又沉醉于每分每秒都在消费的中国梦。当那成为难以逆转的趋势时,要如何摆脱这种人的常态?我认为这是当下最大的挑战,也是我最想要思考的问题。这一点对香港也是很好的警钟。
01哲学:以前我们强调“绿色公民”的垃圾分类和回收行动。然而,垃圾最终去了哪,才是垃圾全球旅程中的关键环节:一旦无法将垃圾出口到别国,我们津津乐道的分类回收环保就可能沦为一种无用的举动。
胡:中国针对洋垃圾进口的禁令,就像一个巨大的闹钟,把西方社会的绿色公民叫醒了。这是很恐怖的闹钟,但我觉得是一个很好的闹钟。在欧美很多国家、在日本和台湾,绿色公民(green citizen)的回收公民性已经普及。我在NGO的朋友说,如今香港的“低端”纸皮不再被回收,许多公司只收一些高品质的废纸和塑料,这意味著我们从前的家居垃圾分类有一部分失效了。
废品回收所涉及的公民性与阶级有关:当中产阶级嘲笑其他人没有回收的好习惯时,或许他们也在大量制造垃圾;穷人是不需要回收的,因为他们消费量原本就少。不过,即便垃圾分类回收是相当中产阶级的伦理观念,其实也并不流行于香港和大陆多数城市公民的生活习惯当中,我们要做的还有很多。
01哲学:除了垃圾分类、绿色回收,中产阶级还能做些什么?
胡:既要做“绿色公民”,也要学做“断舍离”的公民——尽管“断舍离”可能不是一个好词。前几天我在北京逛商场,那里人山人海,同香港的新城市广场几乎没有区别——中国正在赶一班“高消费”的列车,而“绿色公民”的列车还在后面,中国还没等到这趟列车。所谓中产阶级,或者说有一定消费能力的普通人,我们都要开始控制自己、减少不必要的消费。不用提倡一种僧侣式的生活——我们也无法再回到那种阶段,我们还是要吃饭、工作、旅行、开会,但我们需要再多一点反思。
本地垃圾的全球之旅
01哲学:九十年代以来,中国一直是全球头号的“洋垃圾”进口国,直至今年执行洋垃圾进口禁令。内地报导禁进洋垃圾的态度,多是欢呼“中国崛起后终于可以向洋垃圾say no了”,但较少将其与当下令人忧心的新消费模式联系起来。洋垃圾禁令真的能带来乐观的反思效应吗?
胡:你问这种欢呼能否构成对国内消费主义的闹钟?当然我也有所怀疑。内地有关禁进“洋垃圾”的主流回应相当有民族主义色彩。然而,这个问题无法简化为“中国崛起,所以我们可以向洋垃圾say no”。我的态度也并非从乐观到悲观,我乐观的是洋垃圾禁令很正确,是中央需要很大决心才能做出。这个决定牺牲掉了很多产业链,伤害很多地方利益,中国很多城镇、乡村经济是靠处理洋垃圾来运行,而洋垃圾一旦停止大量输入,很多家庭的营生饭碗就没有了。然而,中国选择以“青山绿水怎么办”为首要,宁愿再看如何处理民生问题,这一点值得敬佩。作为全球重要的利益持份者,中国如果能因为自己的青山绿水,进而想到国外的青山绿水,这将造就巨大的不同。这个举动具备很多可能性。
然而,如果洋垃圾禁令未能令我们反思高消费行为,那它可能无法从根源处理问题。我希望洋垃圾禁令不仅是对欧美绿色公民的闹钟,也是对中国本土高消费人群的闹钟。换句话说,如果中国人执意追赶欧美“绿色公民”那趟列车的话,那么中国公民恐怕也会在不久的将来把垃圾出口到非洲,或者比中国更穷的东南亚、南美国家。
01哲学:中国早年积极进口“洋垃圾”,有“进口废旧物资”和“变废为宝”的美名;而进口的垃圾,也促进了商品经济的转型。尽管我们今天认为这一举动令环境受到创伤,但对发展有促进意义。你怎样理解垃圾与发展的关系?
胡:没错,中国的洋垃圾进口,非常完美地嵌入到中国过去三四十年来“低自由、低福利、低人权”的发展模式当中——也就是秦晖所说的“三低”模式。举一个非常有趣的例子。亚当·明特(Adam Minter)在《废物星球:从中国到世界的天价垃圾贸易之旅》(Junkyard Planet: Travels in the Billion-Dollar Trash Trade,2013,台译《一吨垃圾值多少钱》)一书中提到,国外圣诞树上缠绕的灯带被回收到中国,连做灯带的塑料都要剥出来再利用。你知道做什么吗?那些塑料灯带被做成一次性拖鞋的塑料底——就是商务酒店提供的那种一次性拖鞋。
胡:对,一次性拖鞋不需要很高品质的塑料。迄今为止,“洋垃圾”为中国城市创造了很多便宜、有品质的生活用品。这过程挽救了很多天然资源,发挥了垃圾变废为宝的潜能。然而不要忘记,它背后依靠的是一种高消费模式。香港东涌的outlet,资本主义每个季度的时尚剩余品聚集于此,这种剩余品作为减价货品,让我们用一半、甚至十分之一的价钱买到某大牌三年前出的外套。然而,你知道这种多余货品的存在,不会让大品牌生产得更少。而很多变废为宝制造的廉价产品你可能也根本不会使用,最终仍要扔掉。
环保工业是不是能合理化高消费模式?我觉得应该是不能。尤其要反思,当我们享受洋垃圾为制造业提供的原材料、及其制造的低成本用品时,它也带来了很多我们自以为没有付出的环境成本和社会成本——工人们剥离塑料、焚烧废物的健康成本没有被计算在内;全球垃圾旅行的污染成本,我们是没有计算的。洋垃圾真的已经对中国原本就非常紧张的国土资源造成了巨大压力,而中国本身的资源也快要耗尽,已经在消耗别国资源了。
在资本主义世界,存在另类的废品经济吗?
01哲学:垃圾问题,根本上还是资本主义的问题。
胡:所有生态研究,最后都不得不拷问根本性的制度问题:资本主义在制度上安排我们的所有——信仰、生活、行为。但是如何触碰,又很困难。
01哲学:废品经济的可能性在哪里?有没有非资本主义的废品方案?
胡:我不觉得以前有过什么非资本主义的废品经济,废品经济不可能是另类的,它永远嵌入在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之中。它是资本主义经济中最重要的一环,服务于资本主义不断的生产消费,也是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之中运行极佳的环节——尽管漏洞百出。
01哲学:我指的另类,是针对非资本主义社会制度(比如社会主义)下的废品回收机制想像。比如你书中提到,中国计划经济时期的废品回收,其实是可以融入到整个工业制造的循环之中,不为消费而生产——尽管这与当年物资匮乏的现实有关。另一方面,则是针对废品经济的世界分工问题。相比发达国家将废品倾倒至发展中国家此类看似不负责任的行为,我们有没有更良性的选择?
胡:我不会用“不负责任”此类语言描述几十年前欧美国家的废品抛弃行为,因为“洋垃圾”送到中国并非单纯的抛弃,而是整个全球资本主义经济下的一种经济行为。参考Adam Minter的说法,为什么欧美垃圾不丢弃到非洲呢?因为他们的货船要回到中国。中国向世界输出很多便宜的货品,比如iphone、我们身上的衣服,都是由一只只货船运到欧美国家,所有东西都是made in China。这些货柜要空著回去吗?垃圾运回到中国,这是一个完整的经济链条——这些垃圾本来可能就是“中国制造”的产品。70年代末以来中国跃进式的经济起飞至今,中国人民的收入提升都受惠于这种贸易逆差。这也是为什么今天特朗普能崛起,因为美国人困惑为什么所有产业都跑到了中国。我们其实身处一个循环之中。全球资本主义考虑到环境成本,通常把垃圾扔到更穷的地方,只是穷国处理垃圾所要付出的环境成本更高。
01哲学:有哪些理论资源启发你从人类层面重新反思生态问题?
胡:我推荐《在人类世学习死亡:反思文明的终结》(Learning to Die in the Anthropocene: Reflections on the End of a Civilization, Roy Scranton)这本书。回到一个哲学问题,也是最迫在眉睫的问题,我们要重新思考什么是人了。昔日的西方理论大佬依赖启蒙话语,透过人的理性探寻更好的国家、民主和制度。然而,这种西方哲学的模式已经走到尽头了。理性或代议政治的民主方式无法解决我们面对的生态危机。对于学者而言,什么是研究?我们的研究用来干什么?我们都要思考之后的研究该如何跟整个人类世去勾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