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台北明暗:杨德昌的《独立时代》与《麻将》

撰文: 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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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台湾导演杨德昌逝世十周年,四月的时候香港国际电影节办了他的回顾环节,好不热闹,代表作如《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1991)、《一一》(2000)更引来影迷的“恐慌性抢购”,那一两个星期几乎隔天就有人问有没有杨德昌电影的戏票放售。

比起《牯岭街》与《一一》,我更想谈的是夹在这两部长篇巨构中间的《独立时代》(1994)和《麻将》(1996》。这两部作品刚刚在电影节Cinefan节目重映了,我也就乘时记下对两片的一二想法。

【编按:以下内容含剧透,逃生门在此。

《独立时代》与《麻将》都是对准了九十年代经济高速发展的台湾,审视繁荣的摩登新都会。《独立时代》在选角、演出与场面调度上明显受剧场美学影响,不避张扬的搬演滑稽喜闹,对白亦是警句连连密集发放——这几点足令《独立时代》在杨的作品中别树一帜。《独立时代》网罗十个青年主次人物,织出一张环环相扣的关系网,个中涉及财团家族联姻、艺术创作的手段与困惑、官场职场政治、几段盲打误撞的徒劳恋爱。

《麻将》相较之下就冷峻残酷得多,故事以红鱼为首的一伙少年为中心,写他们在一个刻薄无情的物质世界里耍诡计,骗财又骗色。红鱼父亲因欠下巨款而匿藏,追债的黑道便想绑架红鱼,逼他现身;结果红鱼一伙与及无辜的法国女孩Marthe都被牵连其中。

《独立时代》与《麻将》各有一个时刻,画面漆黑,观众只听到某些剧中人的声音。在《独立时代》这是电影开首,片头字幕一边打出,我们同时听到“后现代戏剧大师”Birdy回答记者提问。在《麻将》则是将近末段,红鱼杀死了缠著他求解财困的邱董之后,紧接全黑画面与及旅台的英国设计师Marcus的笑声。因著这两个时刻的内容及其上文下理,它们不单是特别的声画设计,而且还可被视为对电影的脚注。

杨德昌《独立时代》海报

《独立时代》的记者先后问“为什么要改变风格呢?”、“请问为什么这次想做喜剧?”,话语叠在“独立时代”与杨德昌等一众制作人员的字卡上,不难意会出这些问题也可以是杨德昌对《独立时代》以至自身的质询。片中Birdy是一个沽名钓誉、最会搞噱头、不学无术、乱摆导演权威的当红剧场导演;简单来说,他就是文艺界的败类,所有刻板的艺术家劣行都集结到Birdy身上。杨德昌以这样一个人物开场,某程度上代表了作为创作者的自己,并且自嘲,可谓前所未见,更重要的是这处理带出了《独立时代》的核心—这是一场对道德良知的内省与拷问。

电影越往后发展,我们就会发现部份角色在不同层面上都被“真情还是假意”这个问题困扰。美丽的琪琪被质疑她的良善温柔是装岀来的、琪琪老实的男友小明行事忠直反变成了岀卖同事的黑手、富家女Molly的姐夫抱怨今日至诚之作竟不及旧时满纸的糖衣谎言那么受欢迎⋯⋯

杨德昌《独立时代》剧照

这些挫折不满,在在指向杨德昌眼中华人社会在经济转型时无可避免的问题。中国传统文明以儒家的礼教作为规范,教约我们日常的行径;到了二十世纪末,可以被商品化的东西都变成了商品,制造更高市场价值成为统率一切的纲领。在这个情势之下,儒家传统也不能幸免。

在浅薄庸俗的新时代里,儒家维系人伦与秩序的礼教,很容易会被利容、扭曲成为操纵别人的心术。没有了精神内核的礼教,大概也不过是只图利己的策略手腕而已。如何替补、翻新礼教底下日渐流逝的传统精神,这应该就是电影中所提到的(也是电影英文片名),“儒者的困惑”吧。

杨德昌《麻将》海报

《麻将》的黑画面加上画外音,我虽也视为导演的脚注,但它得出的效果却与《独立时代》的非常不同。在《麻将》的故事里,红鱼原本要设圈套把十年前害他爸破产的Angela搞惨。红鱼父自杀死后,Angela的新相好邱董知道Angela对红鱼安排的风水师小活佛言听计从,便跪求红鱼设法令Angela不要再向他索钱。红鱼本身不搭理他,后来见邱董的虚伪奸诈,便怒上心头的向他开了数枪。红鱼没打算要他的命,但最后邱董却说出他正在报复的Angela不是十年前那个Angela,这时红鱼便失控的狂轰邱董。红鱼倒在邱董死尸旁嚎哭,黑画面接上,哭声未止,就听到Marcus的失笑,加上一句“这真的很搞笑”(稍后我们才知,Marcus其实是在车厢中与Marthe交谈)。

这段落给我最直接的印象,就是Marcus仿佛如戏院中的某个观众,嘲笑著红鱼“点错相”的愚昧与及无端沦为杀人者的荒谬。这个态度当然不能完全等同杨德昌的取态,但起码他是刻意的剪接声画去制造错觉,引领观众分享这个嘲讽红鱼的观点——这是杨德昌给予观众对电影角色的一种解读。我在戏院看到这一幕时,是非常震惊于当中的冷酷残忍。在杨德昌的电影里,大概没有几个时刻能如此坦露地表达创作者的绝望与虚无。

杨德昌《麻将》剧照

这里另一值得注意的点是,两种极端情绪(红鱼的痛哭与Marcus不自禁的笑)同时并存。戏中较早的另一场面,都有过相同情形出现。那是红鱼胁持著追债的黑道兄弟,一起去找他老爸算帐,却发现老爸已跟情妇仰药自杀。不能置信的红鱼蹲在父亲身边怔怔出神,欲哭无泪,同时间黑道大哥拨了电话去报案,被警局的官僚口吻(先问是他杀还是自杀,又推搪说地址不属管辖分区就不理)气得加倍焦燥,相当滑稽。这种强烈的悲喜并存的场面,有种精神分裂的倾向,如两个观点迥异的人对同一事情作反应。这特征也可以连结到《麻将》整体歇斯底里、近乎发泄性的气氛,与及电影本身散发的迷茫情绪。

我常想像《独立时代》与《麻将》的关系像明暗;两片用上不同的类型元素与风格,但讲的都是同一个东西,它们互为表里,互相补充。富裕之后,我们有更重要的目标吗?发展去到尽头,我们的心有谁来收拾?杨德昌在《独立时代》与《麻雀》没有给岀圆满解答,但他领著他的角色或绕圈子或探前路,上中下流人物如八仙过海各施本领适应新时代,当中展现的野心、把握力与活力,时至今日依然能刺激思考与想像。

杨德昌的《独立时代》(左)与《麻将》(右)的关系像明暗。(电影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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