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自体与任物自在——从物性经验谈生活世界移转(下)

撰文: 纪金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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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现代人,我们常觉得古典智慧充满了神秘性,仿佛古典智慧总是著眼在看不见的彼岸,但透过哲学分析,你会发现古典智慧之所以造成这种既定印象,恰恰可能是因为古典智慧想要逼近真正现实的这一个。

前文回顾:

人的器物化——从物性经验物谈生活世界移转(上)

我们今天还是简单的谈一个概念:“物”。

什么是物?

在上一篇文章中,我们谈论物的方式是借由茶杯和客机,然其实茶杯和客机并非是严格意义下的物,而是器物。

器物是离我们日常生活最近的物件,但物件和物想必还有一定的差别。关于物,什么是物的这个问题,我们可能还要再扣除掉物件中的工具性质才能逼近。

现在就让我们更纯然的去谈论物,我们迳直的去谈论一块石头。

说到石头,也许第一个走入我们脑壳中的是那颗千古顽石,曹雪芹笔下的那块奇石,贾宝玉。

在《红楼梦》的一开章,曹雪芹如此刻划贾宝玉的前世今生如何是一颗顽冥不化的石头:

话说原来女娲娘娘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方二十四丈的顽石共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女娲补天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煆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那一颗顽石幻化成人形走了人间一场情爱,从诸多不群之芳的姹紫嫣红穷开遍,一路走到最后落得一片大地白茫茫真干净,你试想这一路的终将徒劳似或不似那铸刻在巨岩上的文字,待千劫万世的风吹雨打落后也只是石上不辨真迹的纹路,再不成一个完整的意义世界。真应了那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然泪付东风,弃还八荒。

当然,文学是一种虚构,而将故事中的人物再添上一笔娓娓道来女娲补天的前世今生,也只是更加重了这种虚构的观感,在一个凡事讲求科学的现代世界里,神话是相当叛逆的事情。即使,从哲学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看,艺术与文学揭露出来的现象,相较于现代科学,有时可能反而以一种独特的人文视角释放真理经验,但对此我们且按下不表。

也就让我们从曹雪芹虚构的故事中走出来,用现象学的方式冷静的分析一块石头。

这是一块石头

想像一块巨硕的岩石就那样的矗立在你眼前,那样的沉重与质朴向你逼来。也许阴雨天气的朝露还在那上头,让大岩的黝黑特有一种色泽上的透亮。

那样的大石对我们诉说什么?人如何捕捉?

大石的形廓无非只是岩质的空间分布,质料与色泽在空间上天然的分布与配置,形成一种视觉上的质感,人所谓的美感。

但我们是否因此如实的捕捉到眼前的这块巨岩?我们犹豫或是焦虑,因为现代的视域告诉我们,我们一时一地的感受都是因人而异的主观。

我们不想停留在飘忽不定的主观,我们试图掌握事物的客观。我们将这块巨岩用量秤的方式精准的得知其重量,但这样的精准是否能替代原先在现象上巨岩给我们的沉重质感?也许我们可以用现代科学的方式,用精准的光谱分析解析将这块巨岩散发的色泽,但光谱解析的数值能否替代原先大岩在阴寒天气下透出的色泽?或者说,这种数值上的代换仅只是一种替代、一种翻译,这种替代与转译之所以被客观性的接受,只因为我们作为一个现代人,这种将事物翻译成精准数值的原则符合我们这个时代的特殊主观性?

我们不想停留在表象,我们千方百计想走进去事物的内在。或许我们开始敲击、毁损岩石的外部直到岩石的内部开始暴露出来;然而,被撬开的内里如今成了外部,直到最后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将整块巨岩全然粉碎,所有障蔽我们的外部全然撤除以后,巨岩化为虚无,我们一无所获。从开始直到最后,巨岩始终没有回应我们的追问,那关于巨岩本身内在的本质,那关于巨岩排除外观后的内部真实、那脱离一切主观臆测后的客观真理。

我们不想停留在表象,我们千方百计想走进去事物的内在。或许我们开始敲击、毁损岩石的外部直到岩石的内部开始暴露出来;然而,被撬开的内里如今成了外部,直到最后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将整块巨岩全然粉碎,所有障蔽我们的外部全然撤除以后,巨岩化为虚无,我们一无所获。(VCG图片)

人的限度

这时,我们开始思考,是否我们设定的问题本身是否本身就是个问题?是否,不可自拔的追问某些问题,正是我们身而为人的灵处或是限度?

我们是否应当追问一切事物的本质?这种追问是否挑战了我们能力的底线?或者说,这是一种不得不然的愚蠢圈套?

德国诗人贺尔德龄说:“追问,是思之虔诚。”然而,在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另一种说法里:“人一思考,上帝便冷笑。”

两种声音在我们的内心中成为天秤上的两端,但问题是这是不是真实对立的两种声音,或者说在看似对立的两种声音中,其实给出了答案。

圣经里的篇章《传道书》如此写到:“虚空的虚空,凡事皆徒劳。”

然而,我们不禁想问,《传道书》书里的基督教信仰本该向我们传递真理,而这些只字片语为何似乎有意将我们卷入虚无主义般的渊薮?

或是说,有时真理必须以其反面的方式向世人传达,犹如我们不能正视太阳一样,因为没有阴影,人就不能感知阳光那般?或是说,是我们始终错解了虚无与真理之间的本质关系,说到底是虚无主义在现代的力道与渊源已然丧失,而只剩下空洞的词汇在现代世界里空转,虚无犹如一个失去脉络与方向的机械兀自嘎然作响。

虚无是否与现实对立,或者刚好相反的,虚无就在现实当中。

石头是石头,只是石头。这是完全的现实,也是完全的虚无,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存在与虚无并非对立,而是事物的一体两面。

然生而为人,我们不能忍受的答案就是石头只是石头,石头总是什么,这个什么被纳入我们生活世界利用厚生的什么,我们必须赋予眼下之物一个解释、一个功用或意义,即便我们对于事物的什么绝非完全空穴来风。

石头可作为建材、可作为矿料资源,石头确实有这些性质,但石头“有”,不代表石头“是”。

石头是石头,只是石头。这是完全的现实,也是完全的虚无,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存在与虚无并非对立,而是事物的一体两面。然生而为人,我们不能忍受的答案就是石头只是石头,石头总是什么,这个什么被纳入我们生活世界利用厚生的什么,我们必须赋予眼下之物一个解释、一个功用或意义,即便我们对于事物的什么绝非完全空穴来风。(VCG图片)

泰然任之

说到这里,不免让我们想到德国哲学家康德讲论区分“物自身”和“现象”的方式,康德认为人的感性与知性结构只能谈论物的表象,而唯有神能直观事物本貌,也就是“物自身”(das Ding an sich; thing-in-itself)。

依据传统的经典解释,康德的这种区分似乎将物自身推到一种深不见底的彼岸去,仿佛我们未曾看见物自身而完全置身在全然人为幻象的经验世界里。

然而,若从现象学的角度切入,也许我们可以有另一种解读康德的诠释——也许我们不是未曾看见物自身,而是我们无法停留在物自身。无论我们经验到任何事物,所谓的物自身就是我们眼下的这一个,所谓的见山是山。然而,你可以想像真正的见山是山该有多困难,举例来说,一个猎人见山他看到猎场,一个实业家见山先是著眼于矿产或土地开发。原则上,我们总是见山,但我们不能让山是山,我们无法全然的转换我们利用厚生的视角,我想大概唯有神和具有某种人生境界的人能让山是山。无怪乎,接续康德,上个世纪同样传承德国思想传统的哲学家海德格晚年提出“泰然任之”(Gelassenheit; Letting be)的哲学精神。

海德格的哲学向来以艰涩难解著称,但其实他哲学中的那些最难的部分大多来自一种简单,一种你难以用更细致的抽象概念去建构体系的那种质朴简单。一句“泰然任之”要说简单也很简单,但要说有多难也有多难,让风是风,让山是山,任存在是存在——让在,是种哲学,更是种智慧。

这种让在、任其存在,是种放。然而放,说是放弃简单,但是放手难,适度而有智慧的放手是一种让在,让物各任其性,各适其所的安置、安顿下来。这让我想到唐朝文人李翱的〈问道诗〉: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我不知道“练得身形似鹤形”需要多少的功夫,但我知道在古典思想中的道家或佛家,最高智慧讲究的,终究是那句“云在青天水在瓶”。

从道家的传统说,任物其性而能各得自在,在庄子说来是一种逍遥,逍遥而非放纵,只是每个存在能以自身最自然的方式存于天地间;而就老子的观点看,这种逍遥境界背后有种更为深层的无为智慧。无为,并非无所作为,而是那种作为尽可能不以人为的方式去过度扭曲、干预事物本然发展的尝试,也因此即使有所为之也尽似无所著迹,所以老子才说“善行者无辙迹”——你顺著事物的本然原理走,就像顺著路上自然的道路走,不留斧凿之迹,自然无为而无不为,不是不为,而是为之而不矫作,道法自然,故曰慈。

道家的慈,不是一般的爱。一般的爱正因爱之而欲改变之,想将事物变成我所爱、我所能得以操持的样态;但道家的慈,不是这样的一种操弄,而是一种各顺其命的相守,如天行四时而不为万物,然万物受其恩泽而生之长之。所以《道德经》说:“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从宗教文化的视角看,道,从未远人,道之所以远人的反而是那种近。就像我们听闻得到空气中的种种动静,却鲜少觉察自己的呼吸。

从佛家的传统看,这种任物自在是一种观见的智慧。身而为人,我们不免为眼前的一切人事物建立起某种因果关系,然后用这种因果连结的方式去算计种种或善或恶的执念,这是“造业”最中性的意思。因为我们不得不为事物增添某种连结感,连结是业的开端,一经色受想行识的运转,业力也就如火如荼转开。所以佛法说唯有解脱的佛能如如观法相,法相,一相,实相,如相。实相即如相,这个如相,英文对译的字眼来的更为明了畅快,"suchness",仅仅如是,如是这个,仅仅只是当下的这一个。

我不知道“练得身形似鹤形”需要多少的功夫,但我知道在古典思想中的道家或佛家,最高智慧讲究的,终究是那句“云在青天水在瓶”。(VCG图片)

理性、自由的现代社会?

最后让我们留意“这一个”,你会发现古典智慧不同于于现代理智的地方是很巧妙的。

作为一个现代人,我们常觉得古典智慧充满了神秘性,仿佛古典智慧总是著眼在看不见的彼岸,但透过哲学分析,你会发现古典智慧之所以造成这种既定印象,恰恰可能是因为古典智慧想要逼近真正现实的这一个。这让我想到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在洞穴隐喻中蛰伏的智慧,一个从不见天日的洞穴中出走的人,当他看见太阳时反而带来的无尽黑暗。

古典智慧与现代理智都是一种系统性理解我们眼前世界的方式,可是你会发现在古典智慧那里,系统性的领会整体,为的是想将人事物的个别性安顿在整体之中。安顿,可以是一种释放,让事物成为事物自身的同时,我们与世界也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而在现代理智那里,系统性的分析整体,为的是想将一切人事物化约到组织里头而加以操持,操持,可成为一种效用,让事物为我们所征用,直到我们也成为系统征用的一个部分。

这是最自由的时代,也是最无所遁逃的年代。这是最理性的时代,也是最丧失尺度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