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器物化——从物性经验物谈生活世界移转(上)
文明的演进似乎是一种讽刺的翻转过程。在技术落后的时代,人们为了生活而制造机械;而在技术先进的世界,我们为了让机制持续性地合理运作而生活。在古代,器物被打上人的印记;而在现代,人身上却有器物的性格。
我们今天只谈一个简单的概念:“物”。
什么是物?
作为哲学分析,我们不免想到哲学基础课程会出现的解说范例,桌上的一个纸杯。
这是一个杯子
桌上的一个纸杯,杯底和围绕的杯壁在形廓上形成一种能盛放液体的空间,质材则由纸质构成。我们可以想像这个形廓可以有其它的造型变化,成六角或方形,并且在质材上可能有其他的变换替代,就像我们知道也有钢杯、瓷杯与塑胶杯的存在。
质材与形廓的偏好,随人而定,随人而定的状态就流于主观。但不同质材和形廓的杯子为什么都叫做杯子,这就是一个客观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面就涉及最低层次的抽象思考,这种思考在过往的传统里被认为是超过感官层次的思考方式,所谓理性。理性思考的是“形式”(form)的问题,拥有什么形式,一个存在才是一个存在,这是一个在过去传统里视为关于客观性的追问方式。
让我们记住这个古典的追问方式:“拥有什么样的形式,一个存在才是一个存在?”因为稍后,我会想谈谈这种思考方式在古代社会成立,但是在现代世界失灵的原因。
不同质材和形廓的杯子为什么都叫做杯子?(vcg图片)
“拥有什么样的形式,一个存在才是一个存在?”
当我们的思想追问到这个层次,问题的答案就不会停留在“我觉得是就是、我觉得不是就不是”这种主观层次的回答。这样一来,也使得思考稍微脱离了日常生活的思考方式,因为在日常生活实践里,我们觉得是也就是,觉得好也就好,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似乎更愿意停留在更直接、不经思考的感受层次中。
上述的理性思考模式当然不会限制于纸杯,甚至应该说,本来这种思考模式就不是设计来回答器物层次的问题。在传统思想里,这种叫做理性思考的方式是运用来思考更抽象的事物,例如:
“拥有什么样的形式,正义才是正义?”“拥有什么样的形式,人才算是人?”
这类抽象问题广泛地出现在政治思想与伦理思想的思辨中,道理也很简单,因为在过去的社会传统里,这种思辨的训练被认为有助于思考更高阶的政治与伦理概念:这些概念我们想清楚了,回过头来,你评判现实政治或伦常行为才拥有客观标准。
这种思考模式不像感官或感受。感官或感受,知觉的是那些有形、有状、有色声香味触的存在或是情感性的偏好;但理性思考指向的是那些超越感官或感受的形式问题,所以在传统思想里,理性思考被设想成超脱形而下感知和感受的形上学思考,人们认为理性的形而上思维思考的是“超验真理”(超越经验的客观真理)。
希望这样的解说不会让大家觉得形而上的思考方式非常不生活化,其实形而上的思考隐身在我们日常生活当中。比方说,两个男人和三个女人向你的方向走来,你知道迎面走来五个人,就感官地说五个人都是完全不同的五个人,有美有丑有高有矮,但二加三等于五这个算式本身就扣除掉那些经验上的千差万别,而直指一种客观的计算方式。其实,日常生活中我们都在使用的数学已经是一种抽象思维,百姓日用而不知,而哲学或理性思维追踪的就是这种日用而不知的知。
百姓日用而不知,而哲学之知企图穿透日用的层次,而直接探问这种日用之知,而后拓深日用。
在过去的人类文明中,理性、抽象、客观、形而上这些语词很自然的联系在一起,直到了今天这个被称为现代性的世界。
这是一架客机
现在我们将那个思考纸杯的古典模式,挪移到另一个较为现代化的场景。测试一下我们在古典哲学那里学到的东西还灵不灵。
现在,请想像立在你眼前的,是一架立在国际机场跑道上的巨无霸客机。
一架立在国际机场跑道上的巨无霸客机,关于这样的一个大物,你当然可以用质料与形式的方式去思考脱离这个巨大的形廓、机身的质材,那个拥有什么样的客观形式,飞机才是飞机。你完全可以这样去思考,只是你会慢慢发现只有你会这样思考,这样的思考再也挑不起任何的回应,像是投掷一块石头到一个深不见底的井里,久久没有回音。
一架立于国际机场跑到上的巨无霸客机,关于这样的大物,现代人接受的是另一种思考模式。
关于这座客机,航空公司经理人的思考也许比哲学家想的更为人接受。
也许你该想想,公司引进新型客机所需要的机师与地勤训练,新的融资方式和相关商业保险事宜,如何透过政治力的运作推动,让政府在公共政策上愿意用纳税人的钱投资加宽机场跑道,当然,最重要的是行销或折扣的合理估算,因为你必须创造新的客户需求来填饱巨无霸客机的收益。
上述是关于一架巨无霸客机的现代思考模式,而实际情况恐怕比上述的描绘更加复杂。
然而,即使是上述的粗浅描绘,你也已经发现一个像巨无霸客机这样的物,也呈现了现代世界的本貌是一种多重的连锁系统,在这个连锁系统中,航空公司、政治、金融、市场、就业人口与消费力全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炼结起来。并且,很重要的关键是,在现代组织的连锁系统中,人们考虑的重点观念不再是形式,而是效益。
一架立于国际机场跑到上的巨无霸客机,关于这样的大物,现代人接受的是另一种思考模式。(VCG图片)
单向度的现代理性社会
相较于古典哲学的思考模式,估算效益的现代思维显得不够诗意,然而,却相当实际。
如果你认为古典哲学追求的是一种客观性思维,而这种思维致力的是任何理性心灵都会同意的观点。那么,一个现代经理人的营运逻辑也同样符合上述的理性特征,任何人只要站到航空公司经理人这个位置,他如何能不同意思考一架巨无霸客机的引进就必须思考那些营运的面向。
记住刚刚最后语句的最后形式,任何人,不是你或是我,只要任何人站在那个位置,无所遁逃的,你就必须那样思考。
你是航空系统下的经理人,你就必须如此思考;同样的原理,我们会说这个社会上的任何位置,你只要站上了某个位置你执行的就是那个位置的思考。比方说你坐上了总统或行政院长的大位,你就必须如此思考,无怪乎,在越是现代社会体制下的政党政治,个别政党的理念成了骗取选票的障眼法,现实上我们似乎都只剩下两种政党运作逻辑,执政党或在野党。
这个“你就必须”成功排除了个别特质,比活生生的每个人更强悍的是系统性的计算。这种现代性的思考模式尽管不同于过去古典文明的理性传统,然依旧是一种理性,以社会学或哲学的批判传统说,现代理性是一种技术性理性或计算性理性。
结论,古典理性与现代理性都是一种理性,但显然重点摆放的位置完全不一样。
很奇怪的,古典理性似乎以否定我们日常生活的方式建构了永恒真理的形而上世界,但是我们在那里头却感觉到一种作为人的重量,也许是传统形上学思维在否定日常生活的物用逻辑时,却间接肯定在我们此生劳劳碌碌的生活经营外还有一个更深邃广阔的天地;然而做个比较,现代理性反其道而行地极端肯定我们现世的生活,将一切的心智都摆放到系统性效用的经营,但也是在这样高效率的现代世界里,我们似乎失去了身而为人应有的高度。
这似乎是一种吊诡的辩证翻转,强调以人为本的现代社会却反而失去了人的地位。
我们的课本都在教导一种进步的历史观,肯定人定胜天的价值。想想那种古代社会的人处于天地之间面临多大的生存压力,技术的落后让他们对于自然经常只能无可奈何的认命,要在那样的条件下于天地之间建立一个家园需要多少的努力甚至幸运。人类思想是无法全然跳脱社会情境的,这也正是为什么诞生在技术文明较为落后时代的古典人文思想里头,我们会在经典里头看到那么多用来安顿无解的人生智慧。
安顿,而非解决,因为解决无解本身是就是一个逻辑悖反的事情。正是如此,现代社会与古典思想的许多关键概念体质不适,因为现代社会不能容忍无解,因为现代社会的本质就是一个到处追求有效解决的技术系统。人生的种种无解,正是现代技术系统回避的问题。
换个角度看,随著科技的进步,现代人轻易地抵御大多数来自自然界的侵袭,甚至进一步的从消极被动的抵御反转成一种积极主动的驾驭,将眼前天地的一切挪为己用,我们让水成了水力、风成了风力、向土地压榨矿产,甚至最高的科技技术里,我们让空气中的分子释放高能量的核能。然而,吊诡的是,我们压搾自然的同时却也同时让自己的份量变得轻盈,我们开发一切效益计算的系统,直到我们义无反顾地也成为被系统征用的一个部分。
比较技术水平还在制作杯子的世界和拥有巨无霸客机的时代,在前者,我们制作一个供我们使用的物件,而在后者,我们营造一个供给我们享用的物件系统时,我们同时成为这个系统要扩建时所需要的人力资源。我们既参与当中制作或服务的链结,同时也成为支撑这个系统运作必要的消费族群。
文明的演进似乎是一种讽刺的翻转过程。在技术落后的时代,人们为了生活而制造机械;而在技术先进的世界,我们为了让机制持续性地合理运作而生活。在古代,器物被打上人的印记;而在现代,人身上却有器物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