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上诉加刑.博评】镜头以外 我们有我们的真实

撰文: 钟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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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一个真诚的人。起码不如我所表现出来的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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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8月14日,反对新界东北官商乡黑勾结案继续审议。我一直没有留意案件的进度,也不知道当天会宣判。我事前暗忖,也不一定会到高等法院现场声援。最后我们还是跟着去了。高等法院位于金钟,从金钟港铁站走过去,先要穿过商场,走过架空天桥,天桥两面都是落地大玻璃,能够看穿外面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过到天桥以后,我们可以选择搭扶手电梯穿梭四层到高院大堂,或者升降机。那些在法院工作的人大多都会选择升降机,几乎层层停站,扶手电梯通常比较疏落,可以让你用双腿选择自己的速度,快慢随心。虽然我们总要缓缓向上。

每次这些政治案件审判前,受审者与声援者都会齐集大堂外面,拉起横额,叫几句口号,讲几句宣言。有人会迟到,有人会早到,但只要接近开庭时间,这些举动就必须要做,不管人到齐了没有。有些受审者总是迟到,总在这些声援发言之事刚处理完后就出现。

每次这些政治案件审判前,受审者与声援者都会齐集大堂外面,拉起横额,叫几句口号,讲几句宣言。(资料图片)

那天来者众多,五楼七号庭,庭内早已坐满,其余的人要坐在五楼大堂外,也挤满了人,刚好坐满大堂座位。法官杨姓振权、潘姓兆初、彭姓伟昌审理,他们多番打断辩方律师的说话,辩方律师提到刑期覆核不应该如重审一次,推翻原讼庭的事实判断,换句话说,法官不可能把原来说的非暴力说成暴力,没有做的事说成有做,只能基于原先的事实裁定思量刑期。杨姓振权多次质疑——“即是我们什么都不可以做?”、“我们如盲人摸象”、“这些都不算暴力?”。辩方律师后来引据300年前的法律论述,以证人民有使用合理武力的权利,杨姓振权厉声批评现今社会不能相提并论,哪来“专制独裁国王、邪恶的议员和大臣”。听说所有的被告、旁听市民和记者都在窃笑。那天未有时间处理13名被告的陈情,第二天续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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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6月13日,暑天酷热,很多人都在立法会外观看立法会财委会审议新界东北发展计划前期拨款的直播,当时的财委会主席是吴姓亮星。我还记得当时他剪去大部分议员的发言时间,停止讨论议员们提出的900多个动议,不容提问,打算将议案付诸表决。现场已经不知是那几个星期来第几次集会,此前两年,所有沟通渠道,咨询会、见官会、城规会、去信诸如此类也都做过,政府还是一意孤行,硬推计划。政府早就被揭发规划之先已对新界东北的业权有完整掌握,而新界东北计划的划地“恰巧”与四大地产商的业权重叠,时任发展局局长陈姓茂波被踢爆疑在古洞囤地,在新界东北计划中可坐收1,245万元赔偿,另外财委会主席吴姓亮星担任中银信托董事长,而中银作为新界东北发展商的主要往来银行,同时他又是新鸿基地产属下数码通的非执行董事,有利益冲突之嫌。这样看来,政府并非一意孤行,却是在发展的康庄大道上有伴无数。

当吴姓亮星打算表决前后,现场一直安坐的示威者按捺不住,尝试冲入立法会阻止拨款,后来防暴警察出动,胡椒喷雾弥漫现场,警察划起封锁线,准备拉人。6月那段时间,社会正热炽谈论公民抗命,和平占中那边正在全香港巡回游行,宣传6月22日的全港公投,我还记得他们游行的队伍在6月13号当晚刚好走到附近,不过他们最后没有来到立法会。

新界东北发展拨款时,吴亮星任立法会财委会主席。(资料图片)

最后,现场人们手缠手,安静坐下来和防暴警察对峙,一小时多后,防暴警察带走几百人离开示威区,拘捕了几十人,那是自戴耀廷提出公民抗命争取真普选后社会的第一次集体实践。后来,新界东北发展计划前期拨款通过了、后来,2014年6月22的公投有近80万人支持争取公民提名选特首以及倾向废取四大界别、后来,7月1日50万人上街游行,游行结束后在终点遮打道有超过3,000人留守,511人被捕、后来,学联发动罢课,9月26日晚冲进公民广场,引发举世瞩目的雨伞运动。这也许不是后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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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界东北的发展计划仍在继续,没有后来不后来。2017年8月15日,反对新界东北官商乡黑勾结案判刑。那天到庭支援的人比早一天少,还是五楼七号庭,庭外大堂座位不满。有受审者的陈情书里提到不公义之事依旧,比如在大陆的“709大抓捕”。杨姓振权多次追问这是什么,重复自己不明白这是什么,跟陈情有什么关系。“709大抓捕”其实是指2015年7月9日中国政府大规模搜捕维权律师及维权人士,杨姓振权听罢即板着脸说这不关香港事,我们不用处理。又有受审者,在陈情时表明今日社会就如百多年前的皇权社会,人民起来反抗,不是暴动,也有道理,反问杨姓振权有没有回应。杨姓振权说他们不需要回应,有需要就会问,那受审者遂回复道,“我看你意见之多,也会想知道你这次的意见。”杨姓振权说他们法官不需要回应。

处理完剩下的陈情后,法官宣布休庭45分钟,然后宣判。现场大家也深明肯定要判予入狱,各被告心情看来也算平静,与家属亲友道别。然后,继续开庭,法官几句,宣判予入狱13个月。庭外大堂旁听者沉默,然后有哭泣声,有骂声,有哗然声。我念念有词:“13个月,13个月,13个月……”

没有人想过会判于如此重的刑期。杨姓振权说要阻吓后来者行使暴力,但在判刑以后,大家发现他们连判辞也未写好。我记得在第二晚8月16日,在立法会外有个声援政治犯集会,有台上发言者提到,13个受刑者中,有位朋友日常照护年迈母亲,没有太多朋友扶持与照顾,在判刑前才草草把钱包与各种财物交给那位发言者。判刑就是这样一回事,不一定每个人都轰轰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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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记者围着他们拍照,有些则在他们背后,希望拍到他们三人的背影。(资料图片)

2017年8月17日,冲入公民广场案判刑。又是金钟高等法院,又是五楼七号庭,又是法官杨姓振权、潘姓兆初、彭姓伟昌。此案开庭于下午二时半,我们十二点已到,打算排取进入庭内旁听席的筹码。我们赶到去后,派筹的职员摇头抖肩,示意入庭旁听的筹码早已派光,只尚有五楼庭外大堂的筹码。他们说,平常都没有人取筹码,可能今天的案件比较多人关注,很早已有人排队待取筹码。

后来我们有事要办离开金钟,再回到去时已是两点。整个地下大堂充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水泄不通,这当中,再次见到黑底绿字Freedom Now T-shirt,包括我自己。这件衣服,自雨伞运动后,这三年来,我再没有拿过出来,一次都没有穿过。判刑前一天,其中一名被告希望我在判刑还柙后,在地下大堂面对记者读出他的声明。我们想了想,还是希望当年共同经历雨伞运动的学联朋友,能够共同读出声明。我在学联的通讯群组里说明来意,望大家都能够穿上学联Freedom Now T-shirt,相约明天。响应的朋友七、八个。到了这一天,地下大堂里,二、三十人穿上黑色的学联Freedom Now T-shirt,都是熟悉的脸孔,大家相视,心里千言万语。三年来,再没有试过这样的一群人共同穿起这黑衣绿字。这衣服意味着太多难以言说的记忆,这天大家选择再次背上黑色,我想,有各自的答案。

三名被告,最终到达地下大堂外面。所有记者围着他们拍照,有些则在他们背后,希望拍到他们三人的背影。我们穿上黑色的二、三十来人,要从地下大堂走到外面,摄影记者非常不满,投诉甚至喝斥我们妨碍他们拍照。他们只想要三个人的背影,而我们要的是共同的背影。我冲开三人背后那些堵路记者的缺口,一手拉一手把大堂内我们的黑色拉出来,与三名被告同在一起。记者有记者要拍摄的真实,我们有我们的真实。

口号叫完,感言说毕,我们转身走到大堂等候升降机,沿途不断有人大叫“希望在于人民,改变始于抗争”,每个人声音都沙沙哑哑。这是学联三年前政改运动的口号,这次回荡在高等法院的地下大堂内。这种口号的呼应,话音的情绪,这种气息,也是三年未见。五楼七号庭开审,庭内庭外都是人,候着杨姓振权、潘姓兆初、彭姓伟昌,候着直播荧幕,等待判决。扰攘一轮,最终三人分别被判六七八个月。这次,杨姓潘姓彭姓早已准备好判辞,甚至可以即场派发给予记者。

我们学联三十来人,齐集在地下大堂,分发其中那名被告的声明段落,声明共十五、六段,每人自行认投一段对记者读出。其余没分到的人,同到地下大堂外面对记者。大堂外,音响不备,唯有人口读出,靠自己的身体响声。我们事前没有考虑音响问题,这本来是搞运动的基本。我们二、三十人在大堂外,所有记者所有媒体都把咪高峰放到我们面前,旁边那些反占领的群众,音响震天,一边辱骂,一边讥讽。我们二、三十人背着黑色,无视那些站在国家一边的杂音,专心致志在一段一段,一字一句读出声明。我是第一个发言的人,发言后我走到后面,看着同伴的背影。国家的杂音愈大愈响,我们这边的声音与身影则愈坚定。你说音响机器终会盖过来自身体的声音?

当囚车驶离时,惩教署职员与警察拉起封锁线,挡住现场群众,让车驶离,然后有人追车,有人冲出马路,很快又散去。(资料图片)

声明读毕,大伙走到地下底层六楼,即金钟道旁,那边是囚车离开的地方。记者们与群众都守在这个地方,现场群众一百来人,等待向入狱者致意。三名入狱者分两辆囚车而出,囚车车窗黑不透光,无法从外面看到里面,只能靠记者把镜头贴在车窗以闪光灯拍摄,后复查看所得照片以确认车内何人。当有囚车驶离,群众都会和记者涌到车前,然后互相查问车内何人。这个地方可以望去从金钟那个商场走到高等法院的那条架空天桥,那里不少游人隔着落地玻璃远眺我们这边的事。不知他们是否知道这里的事,还是不过好奇。天桥上有人离开,有人停留,有位先生双手按在玻璃望着我们这边,站了许久未走。在囚车散去之时我再回望天桥一方,他已经不在。

当囚车驶离时,惩教署职员与警察拉起封锁线,挡住现场群众,让车驶离,然后有人追车,有人冲出马路,很快又散去。在最后一辆囚车驶离时,警察挑衅一名现场群众,现场人多挤逼,碰撞时有,我们也不断被警察推打,但警察竟然就此拘捕那名人士,控以袭警。后来他被送到中区警署,两名身穿黑底绿字衣服的朋友前去跟进,警察接近凌晨才批准保释放人。从下午送别囚车离去的五点到凌晨十二时,一直都有近十名声援者不离不弃,守在中区警署,等候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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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个团体上星期日(20日)发起游行,声援在囚社运人士。(资料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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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8月20日,声援政治犯游行。我本来想过不出席。最后我们还是到了。游行人数众多,骆驿不绝。每个人心里似乎都有点东西,很多自制标语,很少政党旗帜,很多人。好像好久未有过如此气氛的游行,好像有点东西潜藏其中。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游行人多,警察不开路。众人大叫开路,后放行一条行车线。游人不断溢出,占据第二第三条行车线。在交通交汇点,警察不断指示巴士及的士甚至私家车往游行队伍方向行驶,就算明知游人众多。这是他们惯常的手法,这样可以造成公共交通上的市民受困的图像,挑起双方争执的画面,好让他们那边亲近的电视台镜头捕捉现场,日以继夜重播,再配以暗藏杀机的旁白。我们游行走到几条马路交界,有一群朋友拉着横额,守住这个要塞,不让警察继续放车进来。警察一度想拉人,又以扬声器警告他们不要煽动群众。又是煽动。然后一些游行朋友加入他们,一起堵住不让车通行。警察再想动手,但由于人群太多,而且群众也自觉把路走到最外的行车线助这群守住外围的朋友一臂之力。就这样僵持,警察拍下每个守着要塞朋友的样貌,直到游行队尾到达,这群朋友才随着队尾继续走下去。如果没有这群朋友,车就会放行,路面就不再属于人民,大家就要被收缩到行人路上游行。

我曾经听过一段说话——“如果天空是黑暗的,那就摸黑生存;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觉无力发光的,那就蜷伏于墙角。但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热情的人们。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蛆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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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群朋友的脸庞没有出现在媒体上、二三十个背着黑色的人在国家机器音响之下朗朗铿锵读出声明的画面没有出现在媒体之上、13名反新界东北官商乡黑的坐牢者故事被淹没在三名年轻学生抗争者的报道之中、那些在生活上踽踽独行默默实践与承担的人在光明正气的镜头以外。

世界有世界的光明,我们有我们的真实。

 

【编按:本文原载《01周报》,原题:“我们有我们的真实”,本博文题目由博评编辑所拟。】

(本文纯属作者意见,不代表香港01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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