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二十年】我的一本护照 回不去的BNO
“我老公整天笑我,宁愿持假的英籍,都不愿拿真的日本籍。我说,我要日本籍干嘛,我嫁你又不是为了你的国籍!”
Mayi是个在香港土生土长的80后,成长于主权移交过渡期。十年前左右,她嫁了一个日本人;不过,即使有权入籍,一般人趋之若鹜的外国护照,却没有打动她。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执着于丈夫口中“假英国国籍”──BNO(英国国民(海外)护照)。
开门进去,宛如一般香港家庭,几百呎单位,几件玩具随意散落一角,几个月大的幼子不停在家里爬来爬去。Mayi穿着有点破旧的T裇,似是刚忙完家务。“在家素颜,不要见怪。接儿子放学时会化妆,因会见到其他日本人妈妈,不能失礼老公。”
Mayi的长子在日本出生,目前在港就读日本人小学。每当Mayi说日文时,长子都会问道:“妈妈,你是日本人吧?”纵使儿子心底多渴望妈妈跟自己一样,Mayi却狠狠地回绝:“妈妈是香港人。”
“护照,是旅游证件,还是卫生巾?”
有些香港人觉得越多护照就越安全,就好像卫生巾般愈长愈好,但我觉得国籍并非大家想像中那么‘轻省’的一回事。
无主孤魂 没有国家
拿着BNO,心底里最认同那个身份,其实已随1997年6月30日主权移交而成为历史。与其说是“港英余孽”,不如说是“历史遗民”。无论哪个词语,都难掩Mayi的无奈和孤寂。
“我有时很羡慕中国人。中国人可以大声地说自己Made in China,很爱自己祖国,唱国歌真的会流泪。”即使羡慕,Mayi却不能逼自己无故爱上一个国家。她绘形绘声地说,若家里电视传来日本国歌,丈夫也会手放胸前放声高唱,子女亦会跟随。“用不用那么夸张!我老公就说,‘你这些没有国家的人不会明白。’Exactly,我就是不明白!”不论对英国国歌还是中国国歌,Mayi都唱不出口。因为,她就是没有那种打从心底里的认同。
“然后我就知道,我是没有国家的。”Mayi形容自己只有一个“城籍”,就是BNO。过去很多人批评BNO的“O”是耻辱,代表英国剥夺了港人的居英权。Mayi却觉得 “overseas”一字才是BNO的精粹。“那个O就是告诉你,你是无主孤魂,你要在overseas游来游去。(BNO)‘怪鸡咪怪鸡啰’,都有其存在价值。”
对Mayi来说,overseas一字正好描写她的人生,曾留学英国,又常穿梭香港日本。对香港而言,这个小岛曾经在海外舞台独当一面。BNO这本历史遗物,正好道出了香港独一无二的价值。
恋殖,皆因新不如旧
“不管她是不是殖民地,香港对我来说就是我的家,我的根。我在这里出世,在这里接受教育,我们跟香港一同成长。很可惜我们长大之后,却不能为香港做甚么。只可以见证住她一日一日变样。”Mayi小时候家住公屋,父母教育水平不高,胼手胝足养活子女成才,活脱是狮子山下的故事。“以前的制度很公平,真的有向上流动的机会,每个人都安居乐业,我觉得现在却没有。”
成长年代刚好与过渡期同步,毕业后从事教育,又育有三个子女,Mayi对香港教育改变体会尤深。“这个地方曾经予人很多希望,尽所能栽培每一个人。不会好像今日般,有钱就有很多选择,没钱就只可以在制度下挣扎。”那些年的香港,读书成绩好的入大学,否则有工业学校、职业先修学校等,人尽其才,各司其职。今日,产业单一化,教育产业化,年轻学子一个个轻生,政府却漠不关心。
二十年前,香港人没有选择,只期望能急冻1997年的殖民地状态,五十年不变。事与愿违,昔日香港的优势却一天一天溶解。“那条港珠澳大桥发生甚么事?个岛会飘浮,石屎强度又不够。以前不是这样的嘛,这只会令到香港人更反感!”Mayi在访问中多次强调各方面都今不如昔,但过去的美好,今日只能寄托于旧物之上。
大中华胶 情何以堪?
有人形容,香港人人心未回归,怀勉过去,往往被扣上“恋殖”、“港英余孽”等帽子。Mayi对此直认不讳:“我认,有何问题?我又不是卖国!”爱国,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有如爱情一样,情感这回事,没有理所当然。要来的时候就来,没有感觉时,也不能勉强。
这个国家没有了文化和道德基础,只是向钱看。那你还不醒觉?仍当大中华胶?我想胶都已胶不下去了!那个(辉煌的)中国只可以当考古般去看了!
不再大中华,不等于走向港独,Mayi至今仍说不出“港独”二字。革命,真的要有人牺牲性命,Mayi肯定自己没有这个决心,亦不觉得为首的人准备好。港人务实性格众所周知,和理非非,政治洁僻。Mayi曾在外国生活,亲眼目睹外国示威动不动就掟汽油弹,香港人实在理性得多。
杜鹃有毒 只为保护自己
“本土右倾的原因都是因为自身利益受损,这个感受很切身。”中港妈妈争床位、争奶粉时有听闻,Mayi亲身体会,曾尽量包容,自谑“左胶”。不过,自从回流香港,再添两胎,子女就学,Mayi又走过了从左到右的历程。“香港人本来不是这样,我们越来越排他,是因为感受到自己的生存空间受威胁,就像杜鹃花为了保护自己,它的根才有毒。”
为何每次遇到你们,都给我一些很负面的感觉,都在想如何攫取我们的资源?
2012年,Mayi为儿子报考心仪小学,交表时却听到一班操普通话的太太在讨论如何谎报住址,如何瞒税。“为何每次遇到你们,都给我一些很负面的感觉,都在想如何攫取我们的资源?”Mayi跟丈夫都是香港纳税人,女儿跟幼子都在香港出生,然而多次经历令她反思,为何在分配公共资源时,本地人才是被压迫的一群?
自我保护乃人性,日本人亦然。Mayi记得08年嫁到日本之时,日本人对外国人仍十分宽容,但近两年情况急转直下。两个月前,Mayi在东京预订母亲节花束,即使她讲日语、付全费、有日本地址,店员却史无前例地每个步骤都三番四次确认,生怕被欺骗耍诈,只因她的华裔面孔。在一般日本人心中,香港早已回归中国,香港人也跟中国人一样吵,不懂规矩。
Mayi也有点无奈,自己在日本变成外国人,“右不起来”。将心比己,既然夫家在此,就只要做好自己,循规蹈矩,希望有日可以重建香港人正面形象。
宁可温水煮蛙
我们都回不去了
两口子面对这赤色巨流却无能为力,为了下一代,唯有计划迁回日本,但Mayi仍未打算入籍。“如果有天我觉得在这个地方死也甘愿,觉得我的家乡是日本而不是香港,那才入籍吧。但这一刻,我仍然觉得香港才是我的家,那便继续(持有)BNO啰。”Mayi希望子女长大后看到这本特别的护照,会记得妈妈是香港人,知道自己跟这个地方有渊源。但她担心子女日后回港旅行,香港已变得不再一样。
廿载已逝,持有BNO的人只会越来越少。不管Mayi对港英时代的情结有多深,丈夫却常嘲笑她:“香港早已是中国一部份,你快点醒吧,不要再觉得香港有甚么特别。”
纵使拿着这本酒红色护照,二十载风雨过后,我们都回不去了。
(本文原载2017年7月10日《香港01》周报第68期B16版,按此订阅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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