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来稿】《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书写是一种永恒的控诉
文:甘木
在博客来订了书,缺货调货,到货的时候其实香港早已有现货。一直待著,完成手上工作才看。一直待著,不敢翻开,怕太沉重,即使她在说:这般大质量的暴力不可能透过文字再现。
离不开父权 离不开结构
是的。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是整个社会一起完成的。当人们不断追究的问著谁是真凶,谁是受害者们,又如何受害?法律上有什么漏洞?保护自己的责任是否在女生身上?
虽然林奕含生前在访问中说过不希望以结构、制度去呈现一个个体活生生的遭遇。不过似乎大众看待事件时,依然走不出结构,与所谓的理性。因此我在这里还是想要厘清大众在说的事,或想要提出他们到底没有想到的事。无论同情、好奇、热闹、正义……甚么都好,其实都离不开父权。
例如人们会说女生这么晚还在街上走,却甚少有人问为什么男生这么晚可以在街上走,而女生不应该。为什么男性享有自由自在何时何刻移动的自由,而女生却要时刻警觉、担惊受怕,否则就是把自己暴露于危险的境地?
我并非要否定女性自我保护的作用。但别把一切合理化、正常化,说得好像男生不自控的兽性是如此正常一样,内化在每个人的脑内、心中。最可怕的是,连女生,甚至乎是受害者自己都觉得,事情的发生是因为自己的错。
不少人说保护自己免被强暴的责任在女生身上,而没有人说不要强暴不要伤害别人要控制自己的责任在男性身上。大家都说好好教育女生自保,却甚少有人说要好好教育男生自控。
我们/他者或许都不应自诩聪明,自觉懂得很多并懂得保护自己,正如骆以军所说:年轻时难免遇到力量、心智远较你强大的长辈,收你、用你,然后不可测的在某种颠倒错乱,让你感到羞辱;很多时刻你是像那女孩一样,自我感崩毁,像被琥珀包住的死虫。你不知道你其实已被(灵魂上的)强暴了。那样的伤害无处不在,校园课室、办公室、某个领域或小圈圈,或现在的互联网。比较幸运的是,你能在极长的时光中,持续辩问,一点一点摸索自己的好,自己的珍贵,把自己重新拼凑回来……女孩这个事件,好像把我这个“在活着的时光中让自己成为一块沁色的玉”的想法敲碎,让我徬徨、困惑、心痛,像人类终究是在漫漫长夜里漂流,没有一样过往累积的支架结构,可以抵挡某一颗陨石撞击的毁灭,我们仍能完好的在时空中运转,纯然是运气。
我们的安好,也许只不过是“运气”,并非我们比别人特别聪明。
糜烂中的真与善
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有时好像瞥见张爱玲的影子,文字精锐,穿透现实;也像昆德拉,在诉说一个灵与欲的故事。一面看,一面沉重,一面忍不住翻看书皮的作者简介,忍不住要看看她的脸,然后想像她到底经历了什么的煎熬。
什么人有如此的权力,摧毁好端端的一个人/女孩的一生?凭什么?
那并非个人的悲剧,而是充满社会性的,她写道:
社会对性的禁忌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
读到半途,其实都读出了一个疑惑:既然她都看穿了,为何还要继续这样的关系?她说平凡人的幸福都如素未谋面的故乡,多令人心痛。经历了这样的恶,是什么还让她相信无论何种爱,“都有一种宽待爱以外的人的性质”?
她写道:
为什么世界是这样子? 为什么所谓教养就是受苦的人该闭嘴? 我宁愿大家承认人间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讨厌大团圆的抒情结局……我宁愿我是一个媚俗的人,我宁愿无知,也不想要看过世界的背面。
原来,人对他者的痛苦是毫无想像力的。
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
即使如此灰暗,她还是对世界充满爱,她写:你要紧紧拥抱她的痛苦,变成她,然后,替她活下去,连她的分一起好好活下去。
虽然结局是语言与知识敌不过暴力。即使如此灰暗,其实还是从伊纹与毛毛那条线,读得出她对爱情的期盼。而她想要质疑文学,除了是巧言令色,亦是徒劳,因并没有拯救了谁,可是,她还是痛苦地写下去。
见尽了世界的背面,她质疑文学一如她质疑爱情,大概因为心善,还是隐隐约约感到她仍相信爱情与文学里头的真与善。
超越时空的书写
总是难以忘记林奕含说:Primo Levi说过一句话,他说“集中营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但我要说:“不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我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会有一点看不起自己,那些从集中营出来,幸存的人,他们在书写的时候,常常有愿望,希望人类历史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可是在书写的时候,我很确定,不要说世界,台湾,这样的事情仍然会继续发生,现在、此刻,也正在发生。
我写的时候会有一点恨自己,有一种屈辱感,我觉得我的书写是屈辱的书写……它是不优雅的书写,再度误用儒家的话,这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书写,因为这么大质量的暴力,它是不可能再现的。
读下去像个黑洞,想像到把这些都翻出来并书写是何等痛苦,她本来就没有要想改变什么的意图,可是她的书写仍是非常重要。在这里,我想为文字/书写平反,或许,至少讨回一点公道。即使没有把对方治罪,却为世间留下罪证,让一个个人读下去的罪证,一本本陈列在各书店与图书馆的罪证,因为书写本来就有超越时空的欲望,而且她的文字让那些没有经历过世界背面的人,从此得知世界的背面,唤醒女孩、父母、社会以及恋物的人,正正是导论中所说的知识传递。
如是,书写可以是一种永恒的控诉,也可以是与“他者”接近的一种欲望。也许,她在书写中不住溢出自己,消融于想要接近他者而无法靠近的欲望中,连主体都无法确立,最终因而选择了这样的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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