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美示威演变成反政府 伊朗美国擦枪走火
一个多星期之前,国际传媒拍到的伊朗街头,尽是黑压压的人头,举起红白红的伊朗国旗以及伊朗第二号人物、革命卫队圣城军指挥官苏莱曼尼(Qassem Soleimani)之肖像,悼念这位被美军用无人机击杀的“国家英雄”;苏莱曼尼家乡克尔曼(Kerman)百万人出席葬礼时,更发生人踩人,造成50人死。如今,国际传媒所拍到的伊朗街头,却是数以千计示威者高叫反政府口号,悼念乌航客机被撃落的活动演变成骚乱,周日(12日)起,德黑兰、设拉子、伊斯法罕、哈马丹、乌鲁米耶等多个城市都有群众上街示威,抗议政府误射导弹导致伊朗人罹难,矛头直指最高领袖哈梅内伊。
事实上,伊朗反政府示威已持续一段时间。去年11月德黑兰政府宣布汽油加价50%,触发全国骚乱,当局出动军警以实弹镇压,甚至断网封锁消息。国际特赦组织指300多人死亡,有消息更指一个多月内或有逾千人被杀,被视为1979年伊斯兰革命以来最血腥之反政府示威。及后中东局势随苏莱曼尼被美军刺杀迅速升温,一时间国际头条都给美伊元首的威吓所占据。哈梅内伊声称会对美国采取“最严厉之报复”,美国总统特朗普则无视国际规范,声称已锁定伊朗多国重要文化资产为反撃目标,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不过情势却于短短数天内急速变化,上周三(8日)一架乌克兰航空PS752波音737客机于德黑兰起飞后失事坠毁,机上176名伊朗、加拿大、德国、瑞典等国籍乘客罹难。加拿大及英国政府称航机是导弹所击落。德黑兰先是否认,继而承认由于军方误以为为美军导弹袭击而误射导弹将之撃落,令伊朗民间大为愤怒,继而再爆发反政府示威。
跟德黑兰一直打的反美牌恰好相反,示威者称“他们骗我们说美国是敌人,但我们的敌人其实在本国”。网上更有片段拍到有大学生示威时更刻意绕过美国及以色列国旗,跟德黑兰官方一直所套用的反美反以论述截然不同。伊朗惟一一名奥运得奖运动员泽努林(Kimia Alizadeh)亦宣布跟政府割席,称不欲再跟充斥谎言及腐败的政府沆瀣一气。霎时间伊朗人民对政权的反对声音在国际社会中完全暴露出来,主张对伊强硬之美国鹰派前国家安全顾问博尔顿更称“政权更迭即将发生”。
伊朗潜伏的自由派
在伊朗,向来有亲西方之自由派存在。早在美英发动政变后扶植之巴列维王朝下,伊朗被视为中东地区中数一数二的现代化国家。当时伊朗社会极为世俗化及市场化,但同时间巴列维亦极为专权独断,打压异见不遗余力,却又贪污成风,社会甚为不公,巴列维本人亦被视为美英帝国主义势力之傀儡。由此反西方帝国主义及自由主义、以伊朗民族主义及伊斯兰教为宗之伊斯兰主义迅即崛起成为1979年伊朗革命之赢家,将昔日巴列维王朝之世俗化及市场化彻底扭转,并建立神权国度。革命后期一批伊斯兰主义者闯入美国大使馆引发人质危机,更导致美伊交恶四十年。对于德黑兰革命政权而言,反美成为维持其革命领导地位的长期斗争目标,渲染美国及以色列对伊朗威胁的反美牌亦成为其长打长有的重要招数。
伊朗国内之自由派虽在革命后长期受伊斯兰政权所压制,却仍然有一定生存空间。相对其封闭之中东国家如沙特阿拉伯者,伊朗虽为神权国度,政权由最高领袖领导之宪法监护委员会独揽,可以批准法律甚至筛选总统人选,军权则由最高领袖直接指挥革命卫队,总统权力有限。虽然选举“有筛选”,但总统及国会始终民主选举产生,自由派亦可借助建制内之改革派得而维持其空间。1997年哈塔米(Mohammad Khatami)胜出总统大选,被视为改革派之胜利。然而,较进取的改革派质疑最高领袖哈梅内伊为首之神权体制,亦令其被政权排挤,体制内之改革力量被清洗。1999年,有改革派报章因揭发过去十年失踪之反政府知识份子是被国家情报人员杀害而遭取缔,触发大型之学生示威,及后哈梅内伊提拔苏莱曼尼等军官,进一步遏止改革派声音。
2005年,极度反美并提倡发展核武的保守派艾哈迈迪内贾德(Mahmoud Ahmadinejad)当上总统,伊朗外交政策转向扩张主义,更惹来联合国制裁。2009年哈迈迪内贾德于大选中连任,全国爆发示威抗议选举不公,德黑兰政府指控示威为美英势力策动,意图制造“颜色革命”。自此伊朗核问题成为美伊关系愈趋紧张之导火线,后来虽有温和派总统鲁哈尼(Hassan Rouhani)跟奥巴马政府等六方签署核协议,美伊关系一度缓和,但特朗普上台后立即逆转此政策,并采用极限施压之鹰派路线,意图以军事威胁迫使德黑兰让步,更令德黑兰继续高举反美的民族主义大旗,双方不断升级,屡屡险些擦枪走火,令波斯湾以至整个中东局势皆更为纷乱。
美伊擦枪走火
美国的“极限施压”在击杀苏莱曼尼造成真正战争危机,哈梅内伊嘴上声称会对美国采取“最严厉之报复”为苏莱曼尼复仇,伊朗随后以国产导弹攻撃驻有美军之伊拉克基地,却造成任何美军人员伤亡。但是,哈梅内伊却称已当面掌掴美国人,伊朗国营电视台更声称撃毙80名“美国恐怖份子”,当局继而宣布其报仇行动告一段落。然而,用这种方式蒙骗人民,可谓一大失误。其后革命卫队误射导弹撃落乌航客机,却矢口否认是其所为,反指为机件故障失致,直至路透社取得一段航机被撃落片段,德黑兰才急急改口,承认为革命卫队人为失误,此为二大失误。
对伊朗社会来说,这两大失误既暴露当局不仅未如其宣称之强大,失去一直高举之民族主义大旗下捍卫民族尊严之道德高地,更暴露出军方部署失当,于未封锁领空前胡乱发射导弹误中副车,酿成包括大批伊朗人在内的无辜平民丧生。当局推卸责任的谎言被揭穿,换来的便是示威者在街头高呼“他们骗我们说美国是敌人,但我们的敌人其实在本国”。本来在爱国及团结之声中呈现的悼念苏莱曼尼活动,迅速变成伊朗人民宣示对政府不满之街头示威场面。甚至有示威者高呼“苏莱曼尼是杀人犯,领袖是叛徒”等口号,与官方主旋律完全相反。
此时特朗普亦不忘落井下石,表示“密切注意”伊朗示威活动,赞扬伊朗人“勇气令人鼓舞”,警告德黑兰政府,说“全世界都在看着”,博尔顿等对伊强硬派更是不失时机地煽风点火,掦言伊斯兰政权全面崩溃快将发生。不过,伊朗国内对美国之态度绝非铁板一块。两年前伊朗一轮示威浪潮之时,特朗普政府曾声称德黑兰政权将要倒台,如今其若真的认为鼓动反政府示威可促成德黑兰政权更迭,则未免过于乐观。
事实上,从古巴到朝鲜,特朗普的“极限施压”都未让特朗普如愿以偿。他也曾对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作军事恐吓,并试图扶植委国反对派瓜伊多(Juan Guaidó),但马杜罗政权至今依然屹立不倒。这种不负责任的危险举动对国际关系造成的破坏及带来的人道灾难,更在这场美伊风波中表露无遗。
美国对伊朗之威胁真实存在,这次在没有必要性及相称性下于第三国国土刺杀苏莱曼尼,更有违反国际法之嫌,然而,德黑兰祭出民族主义大旗,试图转移民众对经济困境的不满,甚至不惜以谎话掩饰政权所犯错误,亦是一把双刃剑。民族主义可以载舟、亦可覆舟,面对美国不断施压,它当然有助于凝聚伊朗民众,但在国内经济疲弊,要求改革之声不断出现时,德黑兰恐怕没有太多条件逞强,跟着美国走“极限施压”之冒险主义,如果不正视及回应国内人民之诉求,甚至可能变得骑虎难下,民族主义反而可能变成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