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广东话】普教中?EMI?母语教育? 语文政策何去何从?

撰文: 评论编辑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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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教育局五年前上载的一篇文章,最近引起广东话是否香港母语的争议。立法会议员邵家臻在议事厅中“廷责”特首林郑月娥,更将事件推至高潮。政府在处理事件中的手法与态度无疑可以改善;另一方面,矢言要守护广东话的一方,大部分人都是抱着一颗单纯爱护香港的心,但似乎内中也有少部分人,是旨在拿事件制造话题。更须留意的,是事件背后隐藏的“反殖”心理。当然,政治以外,我们还须注意的,是各种语文在香港传播与使用的问题,探讨怎样的语文教育才是最有利于香港长远发展。

林郑月娥本周四出席行政长官答问会时,拒答其母语是哪种语言。(资料图片/林若勤摄)

这场争议之所以愈烧愈大,关键始终是教育局在挑选参考文章时,未尽把关责任;也就是说,这篇文章的部分观点,的确是有问题的。汉语是一个大组概念,它内中既包含了标准语普通话,也包含了各种变体、分支。说香港人的母语是汉语,是个不会错的表述,但这种说法难称得上是精准的描述。这情况就像我们说香港人是母语是汉藏语,又或人类语言,在描述效果上是没有大分别的;别人听了,也不可能确定你的母语是什么。事实上,与大陆民众不同的是,香港还有相当部分的人,普通话水平远远还未到“母语”水平,而普通话又是汉语的标准语、主要母言,要强行说港人的母语是汉语、甚或是其标准语,严格而言是有点自欺欺人。那么说港人的母语是汉语中的粤语又如何?这种说法极为累赘,不断前置不必要的定语也是多余补充,难得我们为求精准,要说香港人的母语是人类语言中汉藏语系的汉语中的粤语?不必要,不必要,简单一句“香港人的母语是粤语”就够了——有少数例外的,就由他们自行解说吧。

不论是官员还是学者,最好还是尊重香港既存的语文使用习惯:普遍使用属于汉语的粤语,书写时依循汉语标准语习惯,发音则仍使用粤语。这种习惯并非一时之间的无根据发展,因此,粤语是香港人的母语,是最合符语文运用实况的描述。这种说法既不违反香港人的母语是汉语的高一层次事实,又能精准说明与国内语文使用实况的分别,更丰富了汉族人的母语是汉语的表述,可谓一举多得。语言是历史发展的结果,中国人的历史,或中华民族的演进,是多民族多地域逐步整合而成的,它还是在发展中,“一国两制”就是对有了七十年经验的中国社会主义制度发展的一种独特尝试。既然社会制度都可以作出有意义的尝试,语言的发展,在不违反其基本文明规律的前提下,用不同眼光来审视或迎合某个时期的现实状况,既是可行的,也是值得鼓励的。不应该搬出“语种”这么大的“教条”来制约它的多元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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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不论是林郑月娥,还是教育局局长杨润雄,在回答质询时,不但未能把事情的本质解说清楚,手法与态度也是大有改善空间。的确,问林郑月娥的母语是否广东话是相当无聊的问题——她的母语怎可能不是粤语?但问题无聊,不等于就可以不答。港独同样是无聊问题,林郑可以用同样的理由,拒绝回答吗?关键是,现时香港社会的确因为母语问题,情绪被牵动了;大众会拿一份五年前上载的语文政策研究文章,质疑教育局,更是反映了部分市民对局方的猜疑及不信任。常说民无信不立,市民对政府的信任是建立在充分而有效的沟通之上,若然大众因为无聊问题而不安,为官的人可以一句“我不答无聊问题”就推搪带过,不深究其中成因,叫市民如何信任并与官员同行?

同样,杨润雄的说法,也是难以令大众释疑。的确,教育局是有权上载不同的论文予教师参考,但谁会相信背后没有政策考虑,论文没有经过官员的细心挑选?从该文章的结论看来,其本意还是在强调两文三语政策对香港非常重要,以及普教中的长期合理性。但其立论过程中论及粤语作为一种方言,是不可说成香港汉族人的母语,却是“犯众憎”的说法。这种立论在学术界的讨论中,或可看成是一家之言,但在香港社会中,却是极度不友善的说法。而且,这种强行要香港人认自己的母语是汉语,而不是粤语的说法,跟强迫香港人在“中国人”与“香港人”的身份之间二选一的做法,是同样无聊。我们常笑说,有个北京人走来问你是哪里人,你答“中国人”,对方只能苦笑;同样,一个北京人问你母语是什么,你答“汉语”,人家大概也只能苦笑。香港人以粤语为母语,根本不会影响粤语作为汉语一支的事实,实在犯不着为合理化普教中,而指鹿为马或白马非马式地说香港人的母语不是粤语。这种只适合存在于象牙塔的论说,教育局“精选”给中文、普通话老师参考,除了自埋地雷待时机引爆,引起社会不必要的猜疑,还能有什么其他效果?错勿惮改,杨润雄应爽脆道歉,先撤文章,再节录及重新上载对普通话教育政策探讨有正面作用的部分。教育局必须明白,推广普通话教育是必须,但推普过程中,绝对没有必要,以任何方式贬损我们的母语广东话。

杨润雄回应指,八间政府资助大学都是独立自主机构,在人事任命方面,政府不会参与。(资料图片)

这次事件闹得沸腾,主因当然是官员处事不当,但一只手掌是拍不响的;站在政府对面的,又是什么人?相信没有人会否定,这次网络上发起撑广东话,绝大部分是抱着爱护香港、守护粤语的纯粹情感的普罗市民。事实上,政府近年来在教育政策上,错误频生,市民很难不认真检示教育局的每份文件——不论是政策,还是参考文件。到发现不妥时,有强烈的群众反应,不应简单地归咎于是“上纲上线”就了事。市民对自己的城市有如此强烈的归属感,也愿意为守护这座城市而付出这么多的心思心血,这是为政者应该珍惜及好好运用。若然见到市民有所误解,更必须尽力排疑解惑,而不是逃避问题。

必须谨慎的,是须提防有少部分人,会以类似的事件制造文章,挑起纷争。香港在梁振英管治的五年间,过于习惯事事提防。有少部分人当年已利用了这种群众心理,不断制造社会对立,导致支持与反对建制的群众,出现严重撕裂。今日香港社会渐归平静,林郑月娥虽然还是相对欠缺执政能力,却不是好勇斗狠之人。在这形势下,不论是独派,还是自决派,都必然会费尽心思,寻找各类可以“发大来搞”的议题,包括可以轻易触动人心的各类教育议题。香港现时急须解决的是民生困窘、经济转型问题,若然社会再被牵扯进入这类意识形态争议,再作空转内耗,是极其不智的抉择。要避免就须慎加提防;政府也要明白,不应该再为对手提供可以挑起事端的资源。

表层争议以外,我们还须注意这次粤语争议背后的反殖情绪。宋欣桥的文章,谈论的主体是普通话教育,但谈及的系统问题,却是语文教育政策,也就是“两文三语”的问题。众所周知,两文三语是回归初年就定下的基本语文教育方针。广东话是香港人最有效的沟通语言,也是最有效的教育语言,这一点毋庸置疑。因此,在至为理想的教育政策,或语言政策当中,广东话都应该处于绝对核心的地位——不论任何人,只要来到香港生活、工作或求学,都必须学习并说好广东话。两文三语政策的关键,是在确立广东话的绝对优势地位之外,我们还要充分掌握普通话及英语。

问题就在这里——何以这次的讨论中,英语好像缺位了?纵使宋欣桥的文章中,直白地指出香港人视用英语教英文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对于用汉语标准语普通话教授规范中国语文,却反弹甚大。只是我们在这次事件中,有意无意地选择了逃避讨论这些问题。事实上,这次的争议,表面上是广东话与普通话之争,但其实我们心底都明白,要真正撼动广东话在香港的社会地位是不大可能的,普通话真正在香港挑战的,其实是英语。

英语与普通话之间,有着明显的政治共通性,就是作为主权国家的通用语言——若然这样说是政治不正确,那我们可以说两者是主宰香港政治经济命运的群体所使用的语言:回归前是说英语的英国人,回归后是说普通话的中共党员。过往广东话被英语欺压,引起反弹,回归后,有部分人误将同属汉语的普通话也当作纯粹的外来宗主国语言,以近乎同样的态度“抗击”。在这种逻辑下,无论是反英,还是反普,本质上有其相通的地方。过往香港人也会反英语,中文作为法定语文运动更是其中至为关键的一役——当然,这场运动的根本本质是反殖,也是至为合理的诉求,是与今日情绪式的反普通话运动,不可混为一谈。但回归后,保护英语地位反而更能突显香港人与大陆人的分别。在这情势下,使用英语反而成为了香港人自我认同的一部分(纵使我们大部分人的英语水平的确不怎么样),质疑英语优势,反倒成为了对香港“不忠”。所以,社会现时都不反英而改为反普通话,但背后还是同一种的反殖情绪。

社福界邵家臻关注近期粤语问题。(卢翊铭摄)

简单来说,回归之前,英语是香港精英社群所使用的语言,不论是政治影响力,还是经济作用,都是凌驾于香港人的母语广东话。回归后,使用英语的优越感虽然未见消退,但普通话在香港的政经精英圈中,地位确实在慢慢擡升。主要官员宣誓使用的是普通话——虽然多数政治任命官员及高级公务员的普通话还是“有限公司”,但明显已较回归初期改善。经济上,随着中资公司在香港的力量壮大,以及国内经济实力擡升,普通话在经贸上的力量也是今非昔比。这一切看在香港的“旧贵族”、“英国绅士”眼里,大概都属不是味儿的转变。现时有本土派的人在充当他们的烂头卒,抵抗普通话在香港的发展,他们也是乐于以撑粤语为名,伸出“援手”。但这群精英的眼中,广东话能有什么地位?

说及这点,不是要仇英、仇富或重提反殖旧事,而是要指出,我们在守护广东话的战役上,在殖民地时期已惨败过一役,今日不应再输。以往来到香港的殖民者,又或一般外籍来港人士,都可以坚拒学习广东话。我们除了屈服,对着口讲殖民地语言的人,更心生一种莫名的自卑感。回归以后,在港人治港的大前提下,就应该自豪一点对所有来港者,不论是说普通话的,还是说英语的,都说句:“请学好广东话”。要做到这一点,不能单靠盲目反对普通话教育,更不是继续抱着盲目崇英心理可以做到。要检讨的,不单是普教中政策,更有英语在教育体系中仍然不可撼动的地位。

但这也不是说是自尊自大,在要求所有人都学好广东话、以广东话作为中学甚至大学主要教育语言的同时,我们也须完全掌握普通话及英语,因为只有这样,才是最为符合香港长远利益:只有熟操这两种语言,才能充分发挥一国两制的优势。以港口业为例,我们在船舶管理服务领域之所以仍能与上海、深圳、新加坡等航运中心竞争,主因就在于我们既有与新加坡不相伯仲而高于沪、深的英语能力,又有着新加坡没有的“中国特区”优势,令香港在实体货柜交易不断下降的情况下,仍有足够的能力在亚太区承担港口服务管理中心的重责。同样,普通话既是汉族共同语,也是汉语的主要母言,港人要充份发挥“一国”优势,就必须深刻掌握普通话,这是符合时代需要的必然之举。简言之,不论是仇视英语,还是仇视普通话,都是不设实际、不符社会利益的。如果我们的英语及普通话能力稍有下降,我们目前拥有的经济优势就可能随时消逝。

经济以外,当然还有文化的考虑。保护多元文化,突显香港中西交融、古今兼容的特色,是我们发展信念中的其中一项核心价值。据调查,香港现时流通的语言多达27种,除了外来语如东南亚少数民族语言、国内不同地区方言,还是原居民使用的客家话、围头话等。这种多语言混杂的社会环境,本是极为有利于学习不同语言、了解不同文化、扩大见识视野。但失败的语文政策,不但无法善用这些优势,反而令不少新一代的学生,甚至连中、英文也未能有效运用。

社会是时候展开检讨,看看怎样的语文政策,才能令广东话真正名副其实地成为我们最尊重、最爱护的语言,才能令普通话及英语成为我们对外竞争的利器,才能令既存于香港的多种语文可以协助我们扩张视野。宋欣桥在文章中提及,香港要发展有香港特色的中国语文教育政策;事实上,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发展有香港特色的多元语文教育政策。这不是无聊问题,政府官员须认真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