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年的意义
美国政治学者福山1989年虽然在文章《历史的终结?》的标题用了问号,但他对一己看法显然抱有信心,以至于断言天安门学生运动只是个开始,将逼使中国政治制度改变;中国在世界舞台上失去竞争力,各地的非自由主义势力不再以其马首是瞻,中国大陆反而会受代表胜利的台湾所牵引着。
福山当然不是论断历史终结的第一人。其私淑科耶夫曾经把历史的终结定义了在1806年的耶拿战役,并认为随后的历史,包括两场世界大战,不过是拿破仑所代表的自由平等制度对外扩张的重复过程。即便是科耶夫身处的冷战当下的苏联和中共政权,亦被其视之为全球欧洲化的插曲而已。
福山的历史终结论声名鹊起,但在同一年,沟口雄三发表的《作为方法的中国》(方法としての中国)虽然是冲着日本的汉学界而来,与福山之论述并读却是可堪玩味。“为了向世界主张中国的地位当然要以世界为榜样、以世界为标准来斟酌中国已经达到了什么程度(或距离目标还有多远),即以世界为标准来衡量世界,因此这里的世界只不过是作为标准的观念里的‘世界’、作为既定方法的‘世界’,比如说‘世界’史上的普遍法则等等。这样的‘世界’归根结底就是欧洲,所以中国革命在‘世界’史上的独特性结果还是被回收进了马克思型的‘世界’里。”
相反,沟口雄三提出以中国作为方法,“在这个多元化的世界里,中国实际上已经没有必要以‘世界’为目标,而只需要向世界展现作为其中一部分的自己的世界就可以了。”
今天,只要我们愿意,也可以通过中国这一独特的世界(无论好坏),即透过中国这副眼镜来观察欧洲,批判以往的“世界”。例如,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国家”?什么是“法”、“契约”?
把在美国的福山、在法国的科耶夫和在日本的沟口对比起来,不难从另一个角度理解列宁所说“落后的欧洲和先进的亚洲”的意思。高举“文明”、“秩序”、“文化”的欧美虽然看似先进,却可以比从剥削、霸权牢笼中奋力挣脱的亚洲还要落后。如果当年柏林围墙的倒下令世界错失了重新审视“进步”和“落后”的机会,现在的蔽障又是什么?
西方的工业革命和科技进步毫无疑问为世界带来了莫大贡献,包括了今天许多人使用的手机和电脑都是其产物。惟在历史上西方的“先进”与亚非拉的“落后”却是共时的因与果,正如英国的工业革命乃建基于对印度经济和工业化的压制之上,从海外殖民、开拓市场的剥削而来。时至现在,欧美早已扬弃了以军事扩张作为发展手段,但跨国企业的市场垄断以及生产剥削比比皆是,西方现代性牢牢扎根于放任资本主义,带着殖民和帝国主义色彩。
三十五年前的终结论误以为西方的发展轨迹就是唯一选择,普世适用,现在相信再没有谁仍昧于如此假象。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走出了一条不同的道路。先是以劳动力密集作为优势,后来又在技术和管理上力求创新,没有以殖民主义作为经济发展的必要手段。比起企业凌驾于政府、资本超然于国家,中国发展市场经济的同时始终没有让资本脱缰,促进金融的同时坚持以实体经济为主。面对经济危机,美国印钞以输出通胀,中国排除大水漫灌。
中华人民共和国庆祝成立七十五年之际,环看全球冲突有增无减。在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下,乌克兰没有得到安全,巴勒斯坦人立国无望,以色列先后击杀哈马斯和真主党的首领,黎巴嫩、伊朗以至阿拉伯世界随时被牵进一场大规模战火之中。国与国的关系看似此消彼长,一个国家的发展总是以另一个国家为代价。然而中国人既崇尚“世界大同,天下一家”,自然相信各国利益休戚相关,处处都有合作机遇。中国以至更多非西方国家能否作为一个方法,让人重新理解何为发展、现代和进步,为世界提供新机遇,为和平注入新能量?此等问题如今正值冷战结束以来至为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