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冠杰演唱触发文化论争 蓝黄标签何时了?
歌神许冠杰久休复出,于尖沙咀举办免费直播音乐会,为受疫情影响的通利前员工及港人打气,岂料被卷入政治之无妄之灾。首先是特首林郑月娥大晒与Sam Hui合照,又呼吁港人收看及细嚼其《同舟共济》歌词,被喻为“死亡之吻”,演唱会总监萧潮顺即划清界线,称未有与任何政府部门合作。后又有不少民主派人士如香港众志常委罗冠聪、元朗区议员张秀贤等,称许冠杰的歌已不合时宜,亦遭人批评听歌也要政治化,当中包括电台DJ陈海琪直斥其视野及见识狭隘,什甚么是本土也没弄过明白。一场短短一小时的演唱会,竟激起政治、文化、世代论争之重浪,足见今日香港之人心躁动,壁垒分明,断非一首歌便可大而化之。
陈海琪的不平之鸣出发点在于,许冠杰的歌曲代表着香港如何由难民遍野摇身一变成为国际都会、香港人之本土意识随许冠杰及其粤语流行曲Cantopop植根的故事,却未有得到年轻一代明白,断然一笔抹煞。
的确,若我们翻阅Sam Hui的CV,便是香港战后婴儿一代之典型。阿Sam于1948年广州出生,三岁不够便南迁香港与父母居于钻石山上元岭木屋区,后获发徙置区苏屋邨住所,后来升读名校英华书院,并以中国文学A级成绩考进香港大学,以当时来说可谓天之骄子,是未来社会精英。当时香港主流社会视粤语流行曲为市井粗鄙文化,南来大陆移民爱听上海时代之国语歌,年轻人因西方摇滚热潮而专听英文歌,许冠杰便是其中之一。1964年披头四(Beatles)访港引起哄动,一时间香港本地乐队如雨后春笋,许冠杰组成的Lotus(莲花)乐队,当中之psychedelic rock迷幻摇滚曲风更是走在潮流尖端。
唱出香港时代面貌
许冠杰高大英俊,为香港乐坛史上首名青年偶像之一,后来与兄长许冠文走入电视主持《双星报喜》更吸取大量人气。当时战后婴儿纷纷成人,成长于香港接受港式教育之baby boomer亦渐摆脱上一代之难民过客心态,视粤语为母语,一股Cantopop之潮流已蓄势待发。1974年许冠杰挟歌影视人气推出首张粤语大碟《鬼马双星》蔚为风潮,奠定其粤语流行曲开山祖师地位。碟内一首名作《铁塔凌云》,讲述许冠文外游异地,巴黎铁塔、富士山峰、自由神像、檀岛滩岸,都“岂能及渔灯在彼邦”,思乡愁绪溢然歌里。曲中渔灯所指何耶?香港也。今天年轻一代高举之本土意识旗帜,其实正是由许氏兄弟于此曲中深深植根。许冠杰歌曲中本土意识俯拾皆是,如1983年香港前途问题时作下之《洋紫荆》便明言“在香港,你我的家乡香港”,1990年正值六四后人心不稳又推出《香港情怀'90》,一首《同舟共济》亦直白唱出“香港是我心,一颗不变心,实在极不愿移民外国,做二等公民”。
阿Sam诉说着香港故事,不论是《木屋区》、《济水歌》、《半斤八两》、《加价热潮》讲述70年代于香港基层贫苦生活,抑或《日本娃娃》讲述80年代港人蜂涌追捧日本文化、《话知你97》内刻划港人对“九七大限”之恐惧,90年代周星驰无厘头电影之精神麻醉,以及末世前纸醉金迷之物质生活。如此代表着一整代香港人之“时代精神”(Zeitgeist),竟被“黄毛小子”一句“过时”全盘推翻,难免使如陈凯琪者大动肝火。然而罗冠聪、张秀贤等又是否无的放矢?正如影评人舒琪直言,就算是其歌迷亦不能否认阿Sam 作品大多代表着“最安全、最保守、甚至可以说是反动的意识形态:一份不反抗、不争取、不强求、不怨怼,笃信‘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浪子心声》)、一切整定、安身立命、沉默是金的生存态度。”此种宿命论亦见诸其政治表述,如《话知你97》中“明日懒鬼理,最紧要依家happy话知佢死”及“断估或者到咗九七,繁荣盛世度度有金执”等,皆尽见其犬儒心理。
老一辈与新一代之别
然而许冠杰的确代表着当时主流港人之精神面貌,对九七既是恐惧又不得不逆来顺受。此亦为baby boomer之老一代民主派与千禧世代本土派一路走来之意识形态斗争。本土派指摘当年民主派未有尽力阻止回归,甚至以“民主回归论”拥抱中共,导致今日香港一国两制之“败局”。当人大于2014年颁下“8.31决定”,黄之锋走上添马政总前台上,身后便是写上“命运自主”四个大字,矢志要破除上一辈之宿命论,与“民主回归”分道扬镳。英国殖民地政府于六七暴动后,由麦理浩管治下精心培植港人之本土意识,却又要刻意加上中国传统之文化保守主义,在此解殖年代正被千禧世代不惜九牛二虎之力冲破,身为上一代baby boomer之流行文化代表许冠杰亦被卷入其中,岂是偶然?此跟环顾全球已发展地区中之“OK boomer”文化现象背后代表年轻人理想主义跟成年人现实主义之冲突,亦有极为相似之社会背景基础。
世事又是否能够以非蓝即黄、老年青年之简化两分法一概而论呢?不少人以许冠杰兄长许冠文为广东省政协、曾为新香港联盟发起人为由,为两兄弟扣上蓝丝之帽子。而事实上许冠文虽曾于90年代一度深入建制核心,但许冠杰根本鲜有发表政治观点,而且其歌曲中溢于言表之爱港之情,难道亦要因此而推翻?就算为亲政府如黄沾者,同为新港盟成员亦曾支持23条立法,亦难掩其“鬼才”之才华及对香港流行文化无远弗届之贡献。查良镛担任《基本法》草委时推出极为保守之双查方案,其笔下之金庸小说依然是香港流行文学瑰宝。况且许冠杰歌曲虽然大多以叫人认命之宿命论为主调,却也有如1990年《做个自由人》中“我誓要冲出黑暗,跟专制斗争”及“人权如望获到手,必须继续斗”受六四激发之政治歌曲,跟一路以来之阿Sam风格迥异。同年许冠杰领衔主演充满政治隐喻之《笑傲江湖》,亦是抱以令狐冲一副厌恶政治黑暗遁迹隐世之态度。
蓝黄以外之缤纷
一个人之品格及才华,根本不能简单用政见及世代区分。围绕许冠杰的争议,令人想起黄子华两年前于《金盆𠺘口》中宣布金盆洗手,便哀叹现今的香港已经从一个“寻找仆街的故事”变成了一个“寻找仇家的故事”。黄子华当年在《秋前算账》等栋笃笑中鞭挞中共,令人认定其为黄丝,后来却由于北上发展及逐少谈论政治,被人质疑是否转蓝。然而港社会以颜色区分人,凡评价必先以其是蓝是黄出发,若辨别不明便无法下评价之疯狂现象,正是黄子华心灰意冷引退原因之一。或许许冠杰过气了,其歌曲以及其代表着由贫民窟上公屋,升大学再成为成功人士,只要脚踏实地便可出人头地之“狮子山下”精神,于今日社会来说早已不合时宜,但他的歌曲描写70、80年代香港社会精神面貌,要其回应2020年之社会问题是否有点强人所难?
若称许冠杰过气,就等同称披头四过气、Paul McCartney老饼一样,无知可笑。流行文化虽有其时代及地域局限,其影响及遗产却仍有超越政见及世代之社会及美学价值,为何又不能让港人暂时放下酣热之政治斗争,穿梭一下时光隧道怀古一番?若将文化表达囿于政治立场,我们失去的将是蓝黄以外缤纷之本土色彩。而社会一边鞭挞敌对者凡事政治挂帅,一边却以政治凌驾艺术,岂不成为自己最反对之人的模样?